沈颓一开始就觉得林青鹿有意思。
不是林大娘,而是林青鹿。
接了她的案子,沈颓派人去前刘村和半山村调查过。
结果返回来的消息让他很是不满意。
一个能够绝地逢生,还拥有了一笔财富的女人,会是那个从生下来就开始忍受的女子?
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她仿佛吃尽了人世间的所有苦楚。
养不成现在这个视金钱如粪土,胆大妄为还颇通文理的样子。
于是沈颓便亲自跑了一趟,结果仍旧教他失望。
林大娘在村人家人的眼里,就是那样一个人。
也对,十二岁就被家里送去换亲,爹娘不疼、弟妹不亲,对她这样出嫁的外人,不了解也是理所当然。
到了刘家,蛮横蠢笨的丈夫不可能贴心,公婆的眼睛又只在儿子身上,更不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林大娘唯唯诺诺八九年,唯独在投水前换了个人一样。
人是本人,可是内里的魂儿像是换了一个。
再次出现的林大娘,已是到了城里。
一进城便出手阔绰,住进了最好的客栈。
接着又在石通巷子租了房子,置办了好大一份家什。
不仅如此,还打听到了他这里,想给自己讨个公道。
此外,刘、林两家被水鬼索命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难道真的是水鬼附体,才换了瓤儿?
他对自己的推论不是很满意。
可在城里落下脚,林娘子重新变得沉寂起来,虽然小动作不断,可是脸上再没有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甚至变得谨小慎微,每日窝在家里,没有必要从不出门。
有人遭逢大变,性情总会出现变化,或激狂、或悒郁、或阴沉、或颓丧。
而林青鹿则是平静。
安安静静地像个仓鼠一样,凡是有用的东西都往家里搬,也不管用不用得上。
沈颓觉得还是很有意思,不过比起刚见到的时候,就又差点意思。
接下来,望山县接连发生山火、地动、寒潮、暴雨和洪水,林青鹿准备的那些似乎用不上的东西,全都变得急需且昂贵起来。
只有她,吃穿不愁,冷暖无虞。
他小看了她。
只觉得这个女子沉默低调,却不知她似乎对抵御灾难极有心得。
亦或是,她本就对要发生的灾难谙熟于心呢?
这个人像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沈颓想要靠近些观察,解开自己的疑惑。
却不知为何被她的一举一动迷惑,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离得越近,越感觉到她和这世间别的女子不同。
不是更聪慧更灵巧,也不是更狡黠更规矩。
而是善变,与笨。
善变,似乎女人的情绪都很善变。
她的变化格外不同,能够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旁人很少看出端倪。
而他感觉林青鹿很笨,并不是真的笨。
她很天真。
她不认同这世间俗世公认的真理,自有一套行动准则。
面对敌人时,她并不因为对方老弱贫贱而忽视怜悯;对待朋友,则从不因为身份地位、妍媸顽愚而另眼相待。
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她被人诟病的一点。
后来这个女子问他:那你有没有觉得,你的感觉都是对我的滤镜?
沈颓大致明白滤镜的意思,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客观清醒的。
并且观察者能对被研究者产生什么感情?
他嗤之以鼻。
林青鹿就笑说,对,你的心比在鱼市杀了十年鱼的刀还冷。
当然,自从他离开卫所来到望山,他便失去了对人的信任。
敞开心扉等于将自己的弱点完全暴露于那个人面前,这个举动太冒险。
他不会给人伤害自己的权力。
花落年年,江南的草绿了又绿,树木也重新长成,过去的那些灾害只留存在人们心里,望山县还是花团锦簇。
林娘子家的桃子早早就熟了,结的果子粉扑扑,硕大的要人双手捧着才行。
沈颓得了一篮子。
晚间守岳洗了一盘子放到他的书桌前。
“林娘子说了,今年桃子虽大,数量却少,给亲朋好友送些尝尝鲜。”
那一刻,他突然有些不甘心。
不想只做朋友。
没想到那个女人说的他惊慌失措。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猴子研究呢?”
“你这人探案成瘾,把我当做一个挑战。
或许一时被我的魅力折服,误以为那是爱情。
但我不想活在你的探究欲里。”
她笑笑,“沈颓,告诉你个秘密:我也和你一样,无法相信任何人。”
沈颓落荒而逃。
但想和她在一起的心有增无减。
所以不管她在哪里,他的目光便一直在追逐。
那是他渴望解开的谜题,也是在他心头栖息的一只鸟儿。
没有得到时,淡然冷静。
没有得到后,辗转反侧。
后来她仍旧那样自由自在地过活。
练武、读书、做首饰、甚至在后半辈子游遍了南朝与北朝,并且见证了两国统一。
南萧国成了萧国,“望山夫人”这个称号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成为朝廷唯一以平民女子之身获得职位的人。
那些曾经伤害林大娘的人,无论如何不敢置信,林青鹿就是那个死不见尸的人。
怎么可能?
被褫夺了功名和做官几年所得,重新成为普通人的林家人不明白。
但他们明白,至此三代,林家合族再不能依靠科举兴旺家族了。
后来沈颓在舅舅的主持下,担当大任,经历四方。
慢慢和那个女人在没有了联系。
十几年后,林青鹿因为绒花,被望山县的女子们称为花神。
不管是从事相关制作行业的女工还是购买绒花的夫人小姐们,每年三月都要拜花神娘子。
希望她们也能像望山夫人一样,能够有一番作为。
而聚丰斋一系的夫人掌柜们,却是拜财神娘子,希望她保佑自己发财,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