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愉悦。”即使做着噩梦,她脑海里依然想着他。疼,浑身刀割斧劈般的疼。模模糊糊间,她又看见那头大黄牛被捆在木桩上,被棍棒敲的奄奄一息。牛在哀嚎,在哭泣。他跪在地上请求他的主人。可是他的主人依然挥舞着手里的刀,活生生的剥下了他皮。他在痛苦哀嚎中死去。晚上,他成了主人家饭桌上的一道菜。那个为他哭泣的孩子正嚼着他的肉。
“愉悦,愉悦。我们走!”她尖叫着睁开眼睛,眼里模糊一片。一层又一层的透明胶似的东西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动。”一双手拿下了她去抓眼睛的手。她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人。
“愉悦~”她喃喃的唤着,那模糊的轮廓像极了他。
“我在。”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伸出的手一顿,顺着脸颊,颤抖的手指抚着他坚硬的头发。她的手一缩。想要摇头,却被坚硬的东西固定住了。
“你不是他。你不是愉悦。他有了家,他不会要我了。”
满头白发,面容消瘦的的男子用他颤巍巍的手掌握住了她那毫无血色的手。
“我是。我就是愉悦啊!”沉浸在悲伤中的知了没有听见他的话。即便听见了,也不会相信这个满脸皱纹,嗓音沙哑的老头会是愉悦。
她看不见,听不清了。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小小的热乎乎的东西。她的手指反复的摸索着。那是一个小小的带着四个孔的纽扣,纽扣的旁边还有三个牙印。
“纽扣!我的纽扣!愉悦!愉悦是你吗?”她激动的去抓那双手。旁边的人仿佛受了惊吓,模糊的身影消失了。她的眼里白茫茫的一片。
“愉悦!”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纽扣从她的手心滑落。地板上回荡着清脆的响声。
“我的纽扣!找找!帮我找找好不好?愉悦!我看不见你了!”她终于大声哭起来,挥舞着双手,挣扎着。她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双泪眼慢慢在她面前消失。他早已不是她的愉悦,她依然是他的姑娘。
一阵慌乱的声响过后,一个温暖的手臂轻轻的抱住了她。用很大声很温和的语气告诉她。“别害怕。我回来了。”
挣扎的人终于停下来,雪白的床单沾染了一大片血迹。“阿豪。我的纽扣掉了。我找不到他了。”
“我再找找。”阿豪嚼着泪,把胸前的一颗纽扣扯下来放在她的手心。知了反复摸着,揉着。她知道,这不是刚才的那个纽扣了。
阿豪见她安静下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喘息着。刚才他在医务室要了点消毒水,现在是时候清理自己的伤口了。他咬着牙,把黏在血肉上的布块撕下来,抹上酒精,缠上纱布打了个结算是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阿豪,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不信,你摸摸。”知了摸着他强健的手臂,微笑的脸。笑出了眼泪。
“阿豪。我想见见你的姑娘。”
床边的人一震。终是用快乐的声音告诉她:“她会来的,等你好了。我就带她来见你好不好?”他用尽一生都在骗她:知了,我过得很好。
“阿豪,你看见愉悦了吗?”
“没有。”他的眼皮颤了一下。见她没反应,瘸着腿靠近她耳边,轻轻的说:“我没看见他。”
听着耳边的风在轻轻的颤抖。知了舔了舔嘴唇。“他来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来了。”她的啜泣变成了无声的呜咽。阿豪颤抖的手抚上她的双眼。
“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双无神又茫然的大眼睛合上了。呼吸也变得均匀。阿豪知道,她没有睡着。他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颓然的坐着。
他撒谎了。进门前,他的确见着愉悦了。
年轻朝气的愉悦已经是满头白霜。干巴巴的骨架上披着一层皮。他就像一棵被拔去根的枯树,苟延残喘的活着。愉悦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就是来见见她。以后,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你知道。她做梦都想见你。”屋里,知了悲泣的呼唤声让两人陷入沉默。
“别告诉她我来过。”愉悦颤抖着腿往楼上爬。他就在楼上休息室里。他已经来这里很久了。
“阿豪。”知了把纽扣放在胸口上抓住他的手,指指自己的胸口。阿豪以为她难受,凑近她耳边:“怎么了?知了。”
“他告诉我,他在找自己的心,在找自己的命……我想他的心在我这儿,一定是的……”
“不!知了!不要。我一定会救你的!我要你好好活着!”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傻姑娘啊,她都要死了,还想着另外一个人。
姑娘笑笑:“我愿意把我的心捧给他。我要他好好活着,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了!你还有我,还有我啊!我会救你的!医生会救你的。”
“那么多钱,好贵啊。”她沧桑的语气满是无奈。
“我有钱。我找到钱了。你会好的!他们会治好你的。”阿豪抓住那双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好。以后,我还你。”知了睁大眼对着他的方向微笑。她被推进了那扇门。她看不见,身后阿豪担忧的神色,看不见那双因她而致残的腿。
手术室里亮起了红灯,她再也没醒来。
“知了!你醒醒!知了!”他抱着她的遗体大哭。倾尽所有,还是没能救她。
“知了!我骗了你!我看见他了!他就在这里。这么可恶的一个人啊,你为什么要想着他?”
阿豪说:我拼命地想救你,你却把生命给了另外一个人。
你知道吗?后来我才明白这座建筑是一个知了。
他说他从没送给你一个像样的礼物,他想给你一份惊喜。
山间的野花野草。他常常摘下来送给她,这些花草尽管她已经见了千百次。他亲手送给她时,她依然是满心的欢喜。
漫山灿烂的油菜花,花开是风景,花谢是丰收。
花开时,她已经走了。
知了死了。她的心脏顺利的移植在愉悦身上。阿豪默默的看着昏睡的愉悦。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一觉醒来,他又成了健康快乐的愉悦。知了说他是天上的神仙,神仙为什么会让他的知了伤心呢?知了,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一定很开心吧?
他在殡仪馆里等。等他的知了。黑色的罐子捧在手心,他不相信知了不在了。她成了小小的一坛灰。
“知了。我们回家。”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模糊了怀里的罐子。他小心翼翼的找来一个木盒子,紧紧的抱在怀里。
“回家……回家就不用伤心了。知了,你听,屋后的知了在叫。你听……”他沿着桥上的大道往前走,浑浑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刺眼的灯光照在脸上,金属与肉体碰撞的声音。阿豪一声惨叫,手里的盒子飞了出去。
沸沸扬扬的骨灰落入河中。
“不!知了!”阿豪大叫,从护栏上跳下去。他用手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水从他的指间溢出连着那一层细小的灰尘。她,最后一丝气息也消失了。
“知了!”扑腾的水面,他什么也没抓住。
“知了!”他抬头,桥上路人惊恐万分。知了,视线模糊中,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脸。他失落的低下头,知了已经死了。他满脸的血迹遮盖了他俊秀的脸。血从他的头顶往外流。河面淡淡的血迹扩散。
“快上来吧,你会死的!”
他看了一眼扔在面前的绳子,奋力的游向远处。水面漂浮着一个空盒子,里面装着知了的骨灰。现在,已经空了。一只伤痕遍布的手抓住了它。“我们回家吧。”他轻轻的用双手把它抱在怀里,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慢慢的扑腾的水面变得平静。
“快!把他拉上来!”
路人把他捞上来时,他已经没了呼吸。被水泡的发白的脸颊带着满足的笑容。
他和他的姑娘一起回家了。
路人用力掰开他的手,他的手里只有一个空空的木盒子,什么也没有。
“奇怪了,是什么让他不顾死亡也要抱在怀里?”他被抬上担架,扔进车里。那个普普通通的小木匣子被扔在河边。
这条河,这天桥又恢复了平静。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去关心了。
“知了!”愉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他的姑娘。病房里,那张她曾经躺着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知了!你们把她藏哪儿了?”他一把掀下床上躺着的男人。
“这个床位的人已经死了!”死了?平静又淡漠的语气。
“死了?我不信!”他摇晃着,站不住脚跟。这些陌生的面孔,冷漠的说着死亡。他们怎么这么狠心?
“不!她没死!”摸摸自己狂跳的心。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他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他去她呆过的屋子里找:去山间找:去地里找:去河边找……
他的姑娘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远处,有微不可闻的叹息。“山神!山神!老爷爷!老爷爷!你告诉我知了在哪里?告诉我好不好?”他围着破云峰转了一整天,没有人回应。
手里的纽扣已经失去了光泽。那张笑盈盈的脸迎面向他走来:好啊,你害我丢了一件衣服。我找了好久的纽扣在你手里。
给你。他浅笑着伸出手。纽扣掉在草丛里,姑娘的身影消失了。
“知了!”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寻找。
“找到了!我找到你了!”带着泥土的纽扣被他用力握在手心。
他坐在桥上逢人便问:“你看见我的姑娘了吗?”
再也没人见过他的姑娘。
他低下头,沿着溪流望啊望。在溪流的尽头那小小的石滩上。曾经躺在他儿子的尸体。他的姑娘跪在石滩上哭。她说:我的儿子怎么办呢?
我的姑娘,我该去哪里找你?
他看看周围的树,想起姑娘说的话。他就是她的树。
我想做你一辈子的树。
蝉用十六年等一个夏天,他用一生等她归来。
后来,桥头多了一棵白桦树。夏日,沙沙的叶子在风中悲鸣。像是在哭。远处,知了在鸣叫。桥上,桥下,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却不见了那少年郎和他的姑娘。
河边,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捡起一个木盒子:“灰灰,这盒子真好看,雕着多么美丽的花纹。”
他,在等一人。
她,在寻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