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月亮出来的格外早些,白昼天光还不曾隐没,一轮明月已然端立云端,湛然如银盘。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水渠旁的小桥都点缀上明灯,照的水上一片粼粼波光。
一身穿缁衣的女尼缓步而来,与身边热闹相比颇显出几分突兀。
见这女尼还要往前头去,一旁卖小食的摊主忍不住劝道:“师太且住,前头是平康坊,怕是与出家人有所冲撞。”
女尼莞尔一笑,合掌施礼道:“多谢施主良言,此来却是正要渡这坊中痴人入门。”
那摊主慌忙合掌回了一礼,目送女尼踏上石桥。灯火影绰间,那女尼身后似有个行动古怪的身影相随,一闪而逝,看不真切。
摊主唬了一跳,只觉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恶寒,打了个哆嗦,匆匆收了摊,提前归家去了。
这女尼自然是陆停云,阴妃居于深宫,乃是人道气数最密的去处,神仙妖魔难近,与外界一应消息往来全靠那阴氏女锦屏通传。
陆停云行至坊中,却比昨夜诸黎更惹人侧目。
这寻欢作乐的地界大喇喇冒出个尼姑,简直比有人撒钱还罕见,又如何不惹眼。
辉煌如昼的灯光下,数十名身穿锦绣华服、头戴珠翠的女子纵情歌舞,众乐师使出浑身本领助兴,这良宵正好,不可辜负。
席上有一醉汉倚窗而望,见得楼外一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缓步行来,心中不由生出绮念,正要出言调笑几句,窗户的风撑忽然断开,这醉汉手肘一松,一头撞在窗栏上晕死过去。
众人只当他醉死过去,不以为意,继续划拳饮酒。
陆停云进来时,入目只见一片糜烂,迎客的娘子见了她也是一愣,疑道:“师太莫不是走错地界了?”
陆停云不言,三两步绕过护院,径直去寻奏琵琶的锦屏。
锦屏只觉匪夷所思,奇道:“师太有礼了,寻妾身所为何事?”
陆停云手托钵盂,施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却是为求施而来。”
这话听得众乐师面面相觑,佛门的生意何时做到花楼里来了。
锦屏微微着恼,“我等身无长物,养活自身尚且辛苦。师太身体健全,风华正好,又托庇于佛门清净地,与我等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囊中羞涩,怎的不寻个活计自力更生?”
陆停云笑道:“贫僧与诸位一样,如何不算自力更生?”
锦屏话里带出些嘲讽之意,“哦,却不知师太做了哪些活计。”
陆停云答道:“贫僧便如农人一般,以己身为福田心地,播种慈悲心,以禅定梵行灌溉,可得无上禅心正果。”
“这又与我何干?”
锦屏笑道:“师太只凭言语口舌,就想白白赚取钱财不成。”
“并非如此。”陆停云温声道:“这禅心自会与芸芸众生共享,众生得此佛性,便可从红尘烦恼中解脱,超越生死诸苦,得享清净安宁。”
“这花言巧语骗人的事,往日见得多了,不想今日却落在自己身上。”
锦屏嗤之以鼻,“若佛菩萨皆有慈悲心,这楼中女子又为何会沦落至此?怎不见佛菩萨来救她们?”
她一指楼下鬓边佩着海棠花的娘子道:“若说虔诚,我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笃信神佛的。每逢初一十五、佛菩萨诞辰,她无一日不持戒食斋。怕冒犯了神佛,不惜花体己钱拒了恩客,所求不过有朝一日能有人带她脱离娼门!”
“她不敢奢求明媒正娶十里红妆!所求只是为一良人妾室,情愿荆钗布裙淡饭黄齑,操持家事侍奉公婆,只求死有所葬,能有个薄棺土坟,清明中元有人祭拜一二。”
锦屏冷冷道:“可正因她虔信神佛,反被捞空了体己钱迟迟不能攒够赎身之资,何其可笑?”
陆停云细看那娘子,见她眉目间虽有些风尘妩媚之意,却自有一股沉静,便赞道:“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虽身陷欢场,其智慧性情却不曾有半点改变,便如泥淖中莲子,自有脱出污浊,显化清净的时日。
再观其气,粉渍脂痕不曾蒙了心窍,清清如水,只待运起时自有机缘。
锦屏见她不惭反笑,心中更是不喜,斥道:“奉劝师太个人顾个人的去吧,何必为我等添愁,扰了宾客兴致少了进项。”
“施主言之有理。”
陆停云又道:“贫僧却也奉劝施主一句,种恶因得恶果,施与恶行必将反噬己身。恶行不会离开根由,便如影子不能脱离人一般,终有一日,它会令你诸业缠身,成为让你痛苦的根源,让你永远活在嫉妒憎恨之中不得解脱。”
锦屏霍然起身,面上已然难掩嗔色,再不复在宁远师徒面前的温和柔善,只令人将这疯尼姑赶出去。
陆停云无奈摇头,“可叹你我无缘。只你既要报仇,贫僧无话可说,只如此,为你所害之人寻找你报仇也是应有之义。若有朝一日你能大彻大悟,放下恩怨,我便再来寻你。”
说罢,飘然而去,十几个护院竟拿她不住,任由她出了花楼,连衣角都寻摸不着。
见此情形,锦屏哪里还不知道这女尼不是凡人,心中又慌又急,离了花楼回转后院厢房。
刚离了人声鼎沸处,便觉一阵冷风吹来,房檐下垂着的花灯也熄了灯火,院里立时暗下来。
月色清凉如水,照在庭中生出寒烟,锦屏打了个哆嗦,匆忙回了房中。
床上清绮已经服药睡下,气色比先前好了不少,其他并无异常。
锦屏心中稍定,落下门栓翻出纸砚,正要落笔,便嗅到一股冲人的水腥气。床头两盏绣灯灯光暗淡,映出一道还在滴着水的身影。
灯花炸开,影子在锦屏身前一闪而过。借着骤然亮起的一瞬烛光,锦屏赫然看到那人的脸!那张脸被泡的肿胀丑陋,眼中亮着幽幽碧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