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宁远被送上菜市口,将将追上秋后处斩的尾巴。
底下看热闹的百姓听小吏念了罪状,皆是不齿,指着宁远怒骂,捡起脚下的石子砸了过去,监斩官连声喝令才止住。
刽子手肃然持刀,令签落地,手起刀落砍下大好六阳魁首!
血溅三尺落在法场旁悬着的幡上,只如红梅怒放,煞是好看!
众人拍掌叫好,连赞官府为民除害,真是青天大老爷。
宁远真灵脱体而出,见自己曝尸野地为野犬所食,来不及感叹,便又落入万丈红尘中再转一劫。
这一次,却是托生于一富庶之家,这家人耕读传书,很有些田产,吃喝不愁。
家中上到老太太下到婶子堂嫂,无不对他关爱有加。
宁远也争气,少有才名,县中教谕每每提及都赞不绝口,言道此子不凡,他日多有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之望。
如此一来,难免惹人妒恨,常有闲话议论,只道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一晃数年过去,这日春光正好,宁远静极思动,便携书童出来踏青。不料半路上遇着位老禅师,老禅师见了宁远,却拉着他说了些不明所以的浑话,说是他与佛有缘,不该在这红尘浊世中打转,要度他出家。
那书童听了前半段与佛有缘的话还颇为自得,“好叫长老知晓,我家少爷幼时随老夫人往广福寺进香,许愿菩萨身体康健长乐无忧,住持听闻大赞我家少爷有佛性。此事众人皆知,长老这消息却迟了。”
话里不无揶揄之意,只当这老禅师是来打秋风化缘的。
可听了后半截劝宁远出家的话,立时急了眼,指着鼻子便骂老秃驴浑说,惹的路人纷纷侧目。
宁远只觉哭笑不得,劝住书童,对那老禅师稽首行礼道:“长老安好,在下家中尚有亲族,尘缘未了,怕是与长老无缘。”
那老禅师咧嘴一笑,“不打紧,做个在家居士也成。只要受了三皈依,心念佛法僧,哪里不是佛堂?”
眼见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宁远无奈道:“是了,晚辈闲来看看佛经疏散疏散心肠也是有益,多谢长老提点。”
老禅师笑得更欢,咧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两排黄牙,唱喏道:“圆满三身宝,恒具八吉祥。悲智明空心,加持赐八祥。”
“小施主既要做在家居士,便需得受持五戒。此五戒者,一为不杀生,二为不偷盗,三为不邪淫,四为不妄语,五为不饮酒,在皈依中发菩提心利益一切众生。”
宁远听了不由皱眉,为难道:“前四戒还罢了,只这最后不得饮酒很有些难办。”
老禅师呵呵一笑,“不妨不妨,这前四戒唤作性戒,最为要紧,即不管受不受戒犯了都有恶果。这不饮酒一戒只是做个添头,能持也好,不能持也罢,我沙门也不尽是不懂变通之辈。”
宁远这才舒展眉梢,笑道:“这四戒确是应有之义,沙门劝人向善,果真有大德。”
“儒门也有君子远庖厨之言,与不杀之戒等同,施主聪慧,自然触类旁通。”
听了这话,宁远却忍不住指正道:“此言差矣。孟子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看见它们活着的可爱,便不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的啼叫,便不再忍心吃它们的肉。”
“其中却有顺应天理之意,这不忍杀却非不杀。”
老禅师浑浊双眼中闪过幽暗,“施主此言,莫不是有心犯戒?你既允了我要持居士戒,如何又要为了口腹之欲造下杀业?出尔反尔,无有半点慈悲心,今日方知你原是欺世盗名之辈!”
围观之人闻言皆是窃窃私语,这事本不与他们相干,可人性总喜欢看到美玉落入污泥。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童一朝跌落谷底,这些推手反而能从这个过程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仿佛这样就能品尝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滋味。
赤裸裸的恶意发散开来,那书童见状已是张皇失措,有口难辩。
宁远却是面色一正,呵斥道:“戒律需发本心修持,怎可强加于人!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怎的平白以道德压人,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清净豁达,实已是入了魔道!”
众人见宁远义正言辞,面目肃然,不由先短了三分心气。
只听宁远又道:“你言不应杀生,只可吃素!待旁人听劝吃素了,怕是又要说草木也属有情众生,不可因一己私欲损害,骗那愚夫愚妇绝食饿死!事后还要大肆宣扬将这饿死的愚夫愚妇立做善人榜样,骗人去学!”
“如此歪曲戒律教义,实乃大魔!虽身披袈裟,却行谤僧毁法之实,断人的善根佛缘而起惑造业!实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