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天气阴沉,冬天的大雪如鹅毛般飘落,将这个紫禁城染成了一片白色,红色的墙壁在白雪的掩映下显得更外耀眼。
墙头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听得正在奉天殿大门口值守的王成烦闷不堪,抬起头嘟囔道:“这个破天气,冷死个人了。”
不过没人敢回答,自从朱祁钰登基称帝之后,王成的地位日渐高涨,如今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早已不是清扫落雪的那些小宦官们可以奉承的,一个个的全都低着头卖力清扫着连绵不断的落雪。
整个奉天殿门外,只有扫帚扫过地面的哗哗声。
与之相反的是,奉天殿内的气氛却是极为热烈,因为今天是皇帝朱祁钰招六部九卿等朝廷重臣入宫,彻底决定建立政务院的日子。
奉天殿内人头攒动,在座的全部都是三品以上的绯袍官员,满眼看去几乎全是红色,只有在角落里有一些青袍,那是翰林院的一些翰林庶吉士,负责记录这划时代的一刻。
朱祁钰一身常服,端坐在御座上,朗声道:“好了,诸位爱卿,都安静下来吧,咱们要开会了。”
众人纷纷停止交头接耳,全都坐正,看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笑着道:“诸位爱卿,今日招你们过来,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朕决定将内阁升格为政务院,今天叫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够帮朕参议一下,看看是否还有什么疏漏之处。”
“王老爱卿,你是朕定下来的政务院首理,就由你来向其他人介绍一下政务院的权限和任务吧!”
“臣遵旨。”王直笑着站起身,先是对着朱祁钰躬身行了个礼,然后对着周围人抱拳见礼,接着道:“陛下英明神武,圣德无双,先是以圣天子之躯行垂拱而治,将绝大部分政务交由内阁处理,老夫冒昧,填为内阁首辅,这一年政务处理得还算是合格,今年的赋税比去年多了一成,整整两百万两银子,故而陛下决计将朝廷政务全数托付给老夫,升格内阁为政务院。”
“政务院为朝廷最高衙门,位于陛下之下,与宗人府品级同等,政务院设首理一人,正一品,负责朝廷全面政务,设副理六人,从一品,负责直管六部及其他府寺衙门,行人若干,负责转送文书,誊抄撰写之类的事务。”
“政务院有权力决定每年朝廷的大政方针,可以独立发布政令,决定其他各府寺衙门三品以下官员是否在职,朝廷各个行政衙门均要遵循,如有疑问,上疏交陛下裁决。”
“政务院首理一任五年,到时自请让贤,且若是无战事、天灾等朝廷大事,政务院首理不得连任,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陛下可钦点留任,不过最多再加一任。次任首理由百官推荐十人,陛下圈定方可就任。”
说到这里,王直顿了一下解释道:“诸位同僚,这就是说,老夫这个政务院首理正常来说只能干一任五年,最多干两任十年,十年之后,即便老夫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必须要退位让贤,这也是为了保证政务院不会出现贪恋权势、为非作歹之人,确保朝政清明。”
众人纷纷点头,这个首理替换的规则设置的不错,即确保了朝政的实施,也可以避免贪恋权位的官员,能够及时将位置让给下一代人,不像之前某些人,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想升上去都难。
王直继续说道:“政务院副理一任三年,可以连任,由政务院首理推荐,陛下钦点,分别督管吏、户、礼、兵、学、工六部,各部尚书直接对副理汇报,不得越级上报,如有疑问,交政务院首理决策。”
“政务院副理负责所部政策的设计和推行,可直接命各部五品以下官员停职查问。”
“那决策呢?”有人问道。
王直笑笑,回答道:“这就是老夫马上要说的。”
“自政务院设立之日起,所有政务院的决策都由首理和副理共同商议,通过投票来决定是否要推行实施,所以诸位同僚不必担心,也许工部想要开垦一片土地,却被政务院驳回,不一定就是督管工部的副理对工部有什么意见,还有可能是户部拨不出银子来给你们。”
工部的一众官员顺势看向如今内阁中督管户部的金濂。
金濂苦笑,你王直举拿谁举例子不好,偏偏要拿自己举例,这不是让大家对自己有意见吗?
不过金濂并不在意,这只是个例子,众人都知道他金濂是个什么人,虽然吝啬了一点,但是他毕竟督管着户部,掌握朝廷财政,这是位置决定的,和金濂无关。
王直继续道:“以上说的都是政务院的权力,下面说说政务院的责任。”
“政务院每年都会全力推行几项政策,亦或是全力完成几项事情,如开垦田地,增加国库收入,对朝廷官员进行考核任免,在全国开设公学,提高在册学子数量等等,这是政务院所有人必须完成的任务。”
“所以,诸位同僚面对政务院下发的政令,必须全力以赴,不得拖延塞责,否则不要怪老夫和政务院诸位副理不留情面,如果因为诸位同僚或者你们下属的原因没有完成任务,政务院绝对不会高举轻放,而是会严肃处置,先罢官去爵,再查问责任。”
王直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方面是为了树立政务院威信,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其他人,如果谁敢拖拖拉拉,不好好完成政务院交代的事情,那政务院绝对会先收拾你,再去向朱祁钰和满朝文武请罪。
众人都知道王直的意思,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开玩笑,政务院马上就是朝廷最高的政务机构了,王直这个首辅大权在握,重任在身,对于混日子不好好做事的人肯定是要下狠手的,最重要的是,政务院每年全力推行的政策和完成的事情,很明显就是对皇帝的交代,如果政务院诸人真的因为某些人的私心小利导致政策没有推行下去,或者是事情没能完成,那说不准皇帝就会裁撤政务院,到时候政务院的几位大佬咋办?其他各部都有主官,又不能无缘无故撤职,况且他们也上了年纪,那么就只剩下一条告老还乡的路了、
大家入朝为官,又不是图朝廷发的那点可有可无的俸禄,图的是官位和官位带来的权力,如果让王直等几位大佬没了官位,信不信他们绝对会把责任全部都推到那些坏事之人身上,恐怕自己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的。
再夸张一点,要是真的让皇帝裁撤了政务院,那个时候就不是能不能保住位置的事情了,而是全族性命能不能保住的问题,因为政务院一旦裁撤了,文官手里就会彻底失去名正言顺掌握朝政的权力,政务院的那七个一品官位也没了,这得封杀多少官员的上升空间啊,那些人绝对会对自己追杀到底的,绝对不会手软。
王直说完,对着朱祁钰躬身一礼,表示自己讲完了。
朱祁钰点点头,出声道:“诸位爱卿,你们都听了,对于政务院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在这里说一说,朕会择优考虑的。”
吏部尚书何文渊出声问道:“陛下,臣想问,自政务院成立之日起,政务院是否就可以直接三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如有不适,吏部是否有权力暂缓执行,以便上奏陛下,请您圣裁?”
朱祁钰摇摇头,解释道:“何爱卿想多了,政务院决定的是三品以下官员是否在职,而非直接任免。”
“举个例子吧,假如你们吏部考功司郎中在完成政务院政令之时出现了错误,或者是有私心做了什么被政务院发现,那政务院就可以直接命令考功司郎中就地免职,由都察院和六科追责,而未来要任免何人,仍旧由你们吏部推举,政务院评估下令,朕来用印。”
“也就是说,政务院有直接罢免官员的权力,并没有直接任用的权力?”何文渊确认道。
朱祁钰点点头,道:“对,政务院可以罢免官员,但是不能直接下令任用,任用之权仍在朕这里。”
“那官员升降呢?”何文渊又补充了一个问题。
“这个自然也归政务院调配。”朱祁钰回答道。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政务院要施政,必须得有管控官员的权力,现在罢免的权力有了,如果不给他们升官的权力,那岂不是相当于拿着威胁逼迫底下官员去施政吗?到时候能有什么好结果才怪呢!
何文渊点点头,没有了问题。
户部尚书陈循突然问道:“那京官外放呢?”
“这个嘛!”朱祁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没有立刻回答陈循的问题。
大明官员分为京官和地方官,京官顾名思义,就是在京师的官员,像是户部主事、翰林院庶吉士这类的都是京官,而京官的好处就是离皇帝近,升官容易,尤其是地方布政使、按察使这类的大员,或者是各地知府,按规矩都是由三品以上京官联名保举的,地方官做的再好,也不一定能让有资格的在京官员知道,所以这些机会更多还是一些低品级京官外放的,但是这又引发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外放的京官品级太低,如果外放的话必须大幅度提升品级,例如,地方知府为四品,六部里五品的郎中就要提两级外放,从五品的员外郎要提三级外放,正六品的主事要提四级才能外放,甚至从七品的给事中要提七级才能外放,当然,给事中这种情况比较少,更多的还是员外郎、主事或者监察御史之类的官员外放。
陈循问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跨品级的外放是否要跟着品级涨俸禄,毕竟六品主事的俸禄和四品知府的俸禄是不一样的,他的户部负责官员俸禄的发放,能少一点是一点,在这一点上,他和金濂一样吝啬。
何文渊这时候却出声道:“陛下,京官外放早已形成定论,都是要提级之后再外放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为了让各地官员能够用心做事,不必为生活担忧,免了他们从中贪腐之心。”
左都御史陈镒这时候却是出声道:“什么免了贪腐之心?若是真的能做到,也就不会有周忱刘琏之事了。”
周忱是巡抚南直隶南京工部尚书,刘琏是总督边储参赞军务巡抚宣府等处户部左侍郎,二人都是朝廷二三品的大员,但是都因为贪腐之事被都察院弹劾,被迫上疏致仕,这是都察院去年的一大功绩,陈镒提起来,自然底气十足。
何文渊争辩道:“但是朝廷如今还在执行太祖时候的标准,而这个标准早已不足以供百官家用了,有些官员甚至需要去民间做一些兼差来养活自己,京官外放,本就对仕途没有什么好处,银子再不给够,他们到了地方也会无心政事,那时候政务院还想要推行政令?不被他们破坏就不错了。”
“他们疏忽怠政,自有我都察院弹劾,你们吏部也要用心选人,不要总是选出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来。”陈镒鄙夷地反驳道。
“活都活不下去,还推行什么政令?安抚什么百姓?要想让马儿跑,得先让马儿吃饱!”何文渊冷声道。
“够了。”朱祁钰听不下去了,这是在讨论政务院的问题吗?这是在借机和自己谈条件呢。
朱祁钰让王直开征商税,断了朝中许多人的一笔收入,所以何文渊和陈循站出来咨询京官外放的事儿,实际上就是在警告朱祁钰,如果继续查官员经商的问题,那下面的官员就有可能彻底摆烂了。
不过朱祁钰却并不在意,开征商税是王直的任务,出了什么问题也要他去考虑,于是转头看向王直道:“王老爱卿,此事你是怎样一个看法?”
王直回道:“陛下,臣以为何尚书说的有理,朝廷给官员的俸禄的确是低了些,太祖时候的米价只有现在的一半,那时候百官的俸禄也只能勉强糊口,到现在早已是入不敷出了,而且朝廷还有一部分俸禄发的是宝钞,这个东西民间是不认的,只能用来缴纳赋税,所以臣考虑,官员俸禄的发放能否做一下调整,将宝钞部分替换成米粮?”
今年朱祁钰从安南弄了不少粮食,于是便将宝钞部分的俸禄直接改成了粮食发放,这一点得到了许多低级官员和清流们的拥护,他们手上权力并不多,没办法以权力套现,以往的宝钞经常会砸在手里,今年直接发粮食,他们的生活也好过了许多。
王直今天的建议,其实就是请朱祁钰下旨,彻底将这事儿固定下来。
王直的这点心思朱祁钰也是心知肚明,他直接就将事情挡了回去。
朱祁钰笑道:“王老爱卿,看来你还是没有彻底理解政务院首理这个位置啊,朕已经说过了,以后朝政都交由政务院处理,俸禄之事自然也要你们政务院来决定,俸禄是发多少,发宝钞还是发粮食,亦或是直接发银子,都由你们政务院拍板即可,朕都会用印。”
接着话题一转,道:“当然,你们也要平衡各个衙门的政务,确保年初所定下的目标可以达成,若是你们将工部给大都督府打造军械的钱都拿来发俸禄,结果边境因为士卒缺少军备,那朕一样会将这个战败的责任算在你们头上。”
“当是如此。”安远侯柳溥今天也在,听皇帝这么说,立刻高声叫道。
不过在场众人全都送去了鄙夷的目光,柳溥这老家伙虽然叫的欢,但其实也就是资格老而已,而且他爹柳升战败而亡,最终导致全军覆没,为大明丢失交趾布政司埋下了伏笔,柳溥作为他的长子,也是拖了整整七年,才得了安远侯的爵位。
所以,没人在意他说什么,如果换成武清侯石亨就不一样了。
于谦冷声提醒道:“安远侯,今日是议政务院之事,不是给你推脱责任的。”
柳溥立刻闭嘴,这位兵法司的于尚书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如今在大都督府威望极高,即便是宁阳侯陈懋这位真正的靖难功臣都要平等相待,他一个差点没能继承爵位还没什么大功的安远侯可没办法和于谦对着干。
朱祁钰并不在意柳溥的所作所为,而是看向了王直。
王直会意,躬身道:“陛下,臣知道了。”
其实王直对于朱祁钰的警告还是很感激的,虽然他刚开始就威胁过下面人,但是在座之人谁不是资历深厚,而且政务院只能对三品以下官员有部分管辖权,侍郎尚书一类的并不怕他,不过如今朱祁钰这番话一出,政务院在平衡各部衙门之间的利益就可以轻松许多,下手的时候也可以更狠厉一些了。
顿了顿,朱祁钰继续道:“不过方才的事情让朕又兴起了一个新的想法,事涉整个朝廷,刚好现在人比较齐,就说出来议一议。”
“诸位爱卿,朝廷每年的岁入不过两千多万两银子,基本上就是个维持的局面,朕想的是,你们各个衙门能否计算出明年所需,然后提前交给政务院,由政务院按照比例分配,你们说如何呢?”
金濂一愣,旋即问道:“陛下的意思臣没有听懂,能否详细解释一下?”
朱祁钰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朕就拿工部举个例子吧。”
“假设明年工部要开荒五万亩田地,打造五千套农具,那么工部就可以计算出总的费用,朕称之为预算,然后交政务院批准,政务院批准之后,户部就可以按照工部的进度来提前准备银子,及时拨付,避免因为双方沟通交流不畅而耽误工期,这样也可以更加顺利地完成明年的既定目标。”
众人一下子就懂了。
这不就是在说,从此之后,只要政务院批准了,那户部就必须及时拨付银子了吗?到时候也不用在因为银子的事情去和户部扯皮,白白耽误了时间。
不过金濂却是继续问道:“那陛下所说的按照比例分配是什么意思?”
朱祁钰呵呵笑道:“朕方才说了,朝廷每年的岁入不过两千多万两而已,若是其他衙门提交的预算总额加起来达到四千万两银子该怎么办?难道金爱卿和陈爱卿能平白生出银子来?所以到时候就不能全部拨付,而是提前计算好,由政务院按照重要程度来分配执行。”
“这种分配方式包括每年户部拨付给朕的那一百万两费用,当然也包括文武百官的薪俸,全部都可以按照比例折算,各个衙门如果可以不需朝廷支持独立生财,那所生的钱财也可以全部归属于本部支配,政务院也不得插手。”
众人一愣,旋即形态各异起来。
政务院众人明白了掌握朝中部衙的一个技巧,可以用这个预算来控制各个衙门的办事进度,有利于自己完成任务。
例如户部、工部等有生财之道的衙门,则可以通过自己手里的东西来换取费用,补贴自己衙门所需。
而像学部、礼部这种清水衙门却是高兴不起来,自己又没有什么生财之道,难不成仪铭仪大人还能往外卖功名不成?
最不高兴的是大都督府,他们是消耗朝廷钱粮的大户,拨付的钱粮向来不够用,但是他们又没有什么生财之道,哪里能同意这样的事情。
武清侯石亨立刻出声问道:“陛下,大都督府乃是消耗钱粮的大户,若是按照比例分配,那肯定会有一部分人拖欠饷银,一旦遇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酿成兵变,而且大都督府也没有什么生财之道,没办法补贴这部分饷银,还请陛下恩准,对大都督府拨付的钱粮仍然按照旧例拨付。”
朱祁钰瞟了一眼于谦,淡淡地道:“你们军方不会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