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问道:“如今浙江备倭卫一共有多少条船只?”
王谦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答道:“七艘。”
朱祁钰一捂额头,差点彻底崩溃了,不过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桃渚那次,倭寇有多少艘船?”
王谦想了一下,回答道:“光是幸存者看到的,就有四十艘。”
好吧,朱祁钰彻底无语了。
七艘对四十艘,五倍以上的差距,这还打什么打,真当大明的战舰是后世毛子的基洛夫号核动力导弹巡洋舰啊,那玩意可以单挑一支舰队,但是大明这会儿的战舰凭什么能打得过四十艘?
王谦见朱祁钰捂着额头不说话,连忙宽慰道:“陛下不必如此,我定海卫的战舰乃是三保太监出海时候的宝船,远不是倭寇的小船可以比拟的。”
朱祁钰再次无语。
三保太监最后一次下南洋是宣德六年的事儿,距离现在已经二十年了,这年头的船只可是木船,不是后世的那种钢铁巨舰,而且按照大明的揍性,估计这些船回来之后就没怎么保养过,能下海没出事都已经是个奇迹了,压根没办法和倭寇的舰船交战。
王谦看着朱祁钰的懊丧表情,心中禁不住开始砰砰狂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那句话,让皇帝生气了。
朱祁钰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王指挥。”
见皇帝问话,王谦连忙接道:“陛下请问。”
朱祁钰缓缓问道:“朕想知道,你派人下海打渔,应该不只是以渔获补充军粮吧?”
王谦沉默,顿了一下才道:“陛下英明,臣不只是以渔获补充军粮,还有练兵的意思在里面。”
“倭寇自海上而来,定海卫只能在岸上等着,不过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臣就想找机会率军出击,直捣倭寇巢穴,彻底剿灭这些倭寇。”
“只是现在定海卫战力已经大不如前,许多人连船都上不去,一上去就会因为晕船而狂吐不止,压根没有什么战力,臣让他们出去,也是希望他们能适应一下海上的风浪,否则即便臣找到了倭寇的巢穴,相信也没什么战力进剿倭寇了。”
朱祁钰点头,这点没啥好说的,他是坐过海船的,那种颠簸不是一个常年在陆地上的人可以忍受的,当时他就晕船了,吐了一路,即便下了船也一整天没吃饭,躺在床上手软脚软的,那还是华夏历史上少有的和平年代,换成定海卫那些需要面对倭寇的士卒,那肯定是自己找死了。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王谦,你说如今大明沿海的卫所,是不是都和定海卫差不多?朕想听真话,不会处置任何人的。”
王谦回答道:“回禀陛下,说句实在话,定海卫算是好些的,更多的卫所只能陆战,甚至陆战都没什么战力,毕竟我大明承平日久,免不了有些人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朱祁钰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要考虑调整一下大明沿海的卫所了。
但是王谦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所有卫所都是这样,据臣所知,山东的宁海卫和登州卫经常会出海,所以还算不错。”
“真的?”朱祁钰没想到王谦能给自己带来这个惊喜,立刻出声问道。
王谦点点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
“那就好,那就好。”朱祁钰抑制不住心内的激动。
有了这定海卫、宁海卫和登州卫,他对于海军的规划就有了基础,不必再慢慢培养了。
朱祁钰兴奋地站起身,来回踱步,走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对着王谦问道:“王指挥,你是浙江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若是朕要你将整个浙江的备倭军全都练出来,回头杀去倭寇老家,你能不能做到?”
王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脸上露出了难色,支吾道:“陛下,这个浙江的备倭军只有十几条大船,而且还比较老旧了,近海还可以走一走,远了的话,臣怕这些船扛不住啊!”
朱祁钰大手一挥,大声道:“船只的问题你不必考虑,朕只要你练兵,两年之内,朕要能看到一支随时能拉出来的备倭军,你能不能做到?”
王谦想了想,起身答道:“陛下重托,臣必全力以赴,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很好!”朱祁钰哈哈笑道:“王谦,你明日就回浙江去,立刻开始练兵。”
王谦面色古怪地提醒道:“陛下,臣这身上还背着官司呢!”
朱祁钰这才想起来这个王谦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师,尴尬笑了笑,道:“那你就在京师待一段时间吧,等案子了结了再回去,这阵子你先总结一下编练水军的经验,给朕编一本练兵纪要出来,朕也学学。”
大明的中高级军官都是识字的,没有目不识丁的家伙,这件事情对于王谦来说没有什么难度,于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等王谦离开,朱祁钰立刻宣召了金濂和陈循。
听到皇帝宣召,二人连忙丢下手里的公务,赶到了宫中。
简单行过礼之后,朱祁钰直接问道:“金爱卿,陈爱卿,整个春季户部一共收了多少商税?”
见皇帝问这个问题,二人立刻笑开了花。
金濂微笑道:“回禀陛下,开征商税之事的确是功在千秋,户部光是今年一个春季就收上来三百八十二万两的税款,如今我与陈尚书正在商议,要不要在云贵加大开垦力度,多开垦一些田地呢。”
“只有三百八十二万两吗?”朱祁钰低头沉思道。
金濂和陈循对视一眼,都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可是接近四百万两的银子啊,还是活钱,这对于朝政来说可是用处大了。
陈循出声道:“陛下不必忧心,这只是今年的前三个月,许多地方还没有铺开,等到年底的时候,臣估计商税可以达到一千八百万两,光是商税就已经基本达到去年朝廷岁入了。”
朱祁钰摇摇头,道:“朕不是闲少,而是......”
见皇帝欲言又止,陈循出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地方需要银子吗?若是真的有,臣一定尽力筹措。”
金濂也是看向朱祁钰,期待着他能提出什么想法,毕竟他自认为对皇帝已经有一些了解了,说不定面前这位皇帝又提出什么赚银子的想法呢?
朱祁钰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金爱卿,陈爱卿,你们说备倭卫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呢?”
陈循一愣,旋即出声道:“陛下可是想知道定海卫之事?此事臣已经安排人去查了,想来不用半月就会有回信,陛下不必心急。”
“不,朕不是想问这件事。”朱祁钰摇头道:“朕想知道,你们二位对于大明万里海疆只有几十个备倭卫防守,连船只的数量都极少的事情怎么看的?”
二人又是一愣,陈循再次出声道:“陛下,以臣之见,这些备倭卫其实并无大用,兵卒老迈,又无船只,对阵倭寇的时候其实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况且这些年倭寇甚少上岸,陛下若是想要一笔银子遣散备倭卫,臣一定为您筹措出来。”
在陈循看来,皇帝先问了备倭卫,又问了海防,很明显是对备倭卫有些不满,而且倭寇这几年基本没有上过岸,连使团来的都少,所以他斗胆猜测,皇帝这是想拿出一笔银子遣散了备倭卫,节省下以后的银子来做其他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陈循是绝对支持的,几十个备倭卫一年光是军饷就要不少钱,如果真的遣散了,那就是一次性拿几个月的军饷来解决从今往后的所有军饷,这对于他们户部来说可是好消息。
没想到朱祁钰还是摇头,缓缓道:“陈爱卿误会了,备倭卫守备大明海疆,朕怎能裁撤?有他们,倭寇才会几年来一次,若是没了他们,倭寇恐怕每年都会来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金濂试探着问道。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二人问道:“若是朕想重新打造一支三宝太监那样的船队,户部能否支撑得起呢?”
“陛下不可。”
“陛下不行啊!”
金濂和陈循异口同声地阻止道,然后二人对视一眼,金濂出声道:“陛下,重下南洋耗费糜多,所获却是寥寥无几,臣不同意重启南洋之路,还请陛下三思。”
陈循也是劝道:“陛下,三宝太监的海船许多都是上千料的大船,其旗舰大福号更是五千料的大船,当年打造起来就糜耗甚多,如今时日已久,原来的船只都已经废弃,即便想要重新打造,重建船坞也需要许多银子,如今国库虽然因为商税还算充盈,但是若是重下南洋,这些银子可是远远不够的,臣请陛下不要出海了。”
他们的话也是说得朱祁钰一愣,随即笑道:“二位爱卿,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重下南洋了?”
二人也是一愣,金濂出声问道:“那陛下打造宝船是想做什么?”
“给备倭卫用啊!”朱祁钰仿佛回答了一个特别白痴的问题,语气中尽是不屑。
“那还好,那还好。”陈循这才松了口气,如果皇帝真的要重新开始下南洋,那他们户部可就惨了。
他还清晰的记得,那会儿三宝太监奉旨出洋,重在宣威,实际利益所得不多,而且执行怀柔远仁、厚往薄来的政策,几次出使光是给出的赏赐就有六百万两之多,而且因为船队带着铜钱外出采购珍宝香料等物,大明国内都弄出了钱荒,不得不超发宝钞弥补亏空,这也是造成如今宝钞不值钱的原因之一。
金濂却是瞪了他一眼,对着朱祁钰说道:“陛下,不知您是想为备倭卫打造多少条宝船呢?”
“每个备倭卫怎么都要十条吧。”朱祁钰淡淡地道。
陈循立刻就不干了,大声道:“陛下,如今光是山东就有十一个卫所,浙江更是有四十几个沿海备倭卫所,南直隶也有九个卫所,这加起来就要数百条宝船了,即便是三宝太监那会儿也没有这么多宝船啊!”
“的确多了点哈!”朱祁钰想了一下,点头道:“那朕就让一步,只打造十五条宝船,剩下的都打造战船就好了,这样耗费就会少了许多吧?”
陈循在心中计算了一下,点点头道:“的确少了很多,但是也需要至少一百八十万两左右,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金濂问道:“陛下,您突然要给备倭卫打造这么多船只是有何用意?”
朱祁钰笑道:“怎么?金爱卿以为朕是在玩笑?”
金濂立刻摇头否认:“没有,没有,臣只是不理解,您从来就没有做过此等事情,臣实在是想不出来,陛下打算如何使用备倭卫。”
朱祁钰笑笑,缓缓道:“这样吧,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情,朕就给二位爱卿讲一个故事,等你们听完,你们就应该可以理解了。”
“陛下请讲。”
朱祁钰随便找了个座位,命王成端上一碗茶水,缓缓开始了他的故事。
在另一个世界,有一国,名曰未来。
未来之国幅员万里,土地肥沃,人口亿万,而且和大明一样,北面是广袤草原,南面是蛮荒丛林,西面是大漠,东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只是不同的是,未来国拥有更好的粮食,这种粮食亩产可以达到二十至三十石,所以天下百姓也没有饥荒。
未来国同样实行三省六部,管制与大明极为相似,而且,他们一样禁海,在这一点上比大明更加严格,只要是出海之人,均要受到朝廷重罚,只是开了几个港口与外人互市交易,再加上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全国上下没人出海,也没有什么海盗,在这种情况下,未来国自然也不需要什么水军。
直到有一天,一群番邦海商万里迢迢来到未来国通商,试图将自己的货物贩卖给未来国,只不过他们贩卖的货物乃是有毒之物,会损害到未来国,所以,当时的未来国林姓大臣便果断将他们的货物全部扣留销毁,将这个番邦过来的商贾全部驱逐出去,不允许他们再来通商。
说到这里,朱祁钰看了看金濂和陈循,见二人满脸欣慰,不住点头,明显很认可这位林姓大臣的做法,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谁能想到,这些番邦商贾和他们本国的帝王也有联系,有些甚至还是本国帝王的自己人,在未来国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位帝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直接派了六十多条船,跨越万里海疆打了过来。
“什么?就因为这点小事他们就与未来国开战?仅仅是为了一些商贾?”王成站在一旁,低声惊呼道。
陈循扭头看向他,轻声解释道:“这有什么?没听陛下说了吗,这些商贾里面有帝王的人,也就是说被毁掉的货物就是番邦帝王自己的,这很明显是扫了他们帝王的面子,自然要来报复。”
金濂却是扭过头说道:“好了,先别讨论了,听陛下的。”
陈循和王成连忙闭嘴。
朱祁钰喝了口茶水,继续讲了下去。
之前说过,这个番邦商贾是跨越万里海疆过来的,这就说明他们的船只可以远航,而且速度不慢,都在过来都要一年多,没有什么帝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所以,就在这位林大人销毁货物的半年之后,番邦复仇的舰队便开到了广州的外海。
因为这位林大人有先见之明,知道番邦一定会回来复仇,所以番邦的舰队在广州没有占到什么好处,扬帆远航,继续北上。
未来国原本就不重视海疆,几乎没有什么海战能力,所以,这些番邦舰队一个月之后攻占定海,两个月之后抵达天津,直接威胁未来国的京师。
未来国的皇帝大惊,畏惧敌军兵锋,坚定之心开始动摇,于是下旨允许和番邦谈判,但前提条件是番邦舰队必须退到广州,谈判也在广州进行。
“庸君。”王成在一旁听得入神,听到皇帝惩办了立功的林姓大臣,于是狠狠地吐槽了一句。
朱祁钰和金濂他们都被这句话惊醒,全都看向了一旁正咬牙切齿的王成。
王成感受到三人的目光,立刻对着朱祁钰下跪磕头,口中连声道:“陛下,老奴不是说您。”
朱祁钰笑笑,没搭理他,继续讲下面的故事。
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蛮夷怎么都是蛮夷。
皇帝一方面派钦差和番邦舰队谈判,另一方面则是秘密命沿海各地备战,沿海的百姓也开始想方设法地袭击登陆的番邦人,等到朝廷准备完毕之后,皇帝果断下令开战,派遣上万精兵突袭被敌人占领的据点,却是被番邦舰队击败,而后突袭广州城,一举占领广州。
紧接着,番邦舰队分出一半舰船,一路北上,八月攻破厦门,十月初一攻陷定海,初十攻破镇海,但此时番邦舰队的兵力已经不足,所以暂停了攻势。
朝廷趁此良机,再次派遣二品大员南下,调集三万兵勇准备反击,并于次年三月水路并进,准备一举击溃分别驻守定海、镇海的五千番邦军队,但是仍旧是大败。
这一举动立刻激怒了番邦舰队,番邦舰队的首领立刻决定集中兵力,彻底击败朝廷的大军,于是番邦人集结起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乘坐七十多艘海船继续北上,在长江入海口击败朝廷军队,占领镇江,而后溯长江北上,一直打到了南京城。
朱祁钰抬起头看向金濂和陈循,见他们二人面色严峻,显然是已经陷入到了故事之中,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故事里有那么多熟悉的地名,他们自然免不了以己度人,有了代入感。
朱祁钰对于他们的反应很满意,点点头继续说。
这一仗打到这个程度,朝廷自然知道已经打不下去了。
毕竟朝廷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兵力分布在全国各地,沿海地区的兵力几乎消耗干净了,剩下的没办法抽调。
于是,朝廷不得不和番邦舰队议和,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朱祁钰抬起一个巴掌,一条一条地数道:
“第一,割让广州附近的一座岛屿给番邦。”
“第二,向番邦支付两千一百万两白银,作为烧毁他们货物的赔偿,支付六百万两白银,作为赎回广州的赎城费。”
“第三,开放沿海五个最大的港口,允许番邦舰队靠岸互市。”
“第四,由双方商定关税,朝廷无权自主决定关税金额。”
“第五,废除海禁,允许番邦人在未来国自由贸易。”
“第六,番邦人有治外法权,番邦商贾在国内与人发生交涉狱讼之事,由番邦人自行处理。”
听到这里,王成再也忍不住了,大怒道:“陛下,此等番邦尤为可恶,居然敢趁火打劫,还请陛下告诉老奴,这个番邦在哪里,老奴定要提兵灭之。”
金濂和陈循也是一脸阴沉,他们是真的没想到,一旦打了败仗,还会被人签下如此丧权辱国的合约,简直比赵宋送给辽金的岁币还屈辱。
尤其是金濂,他从这几条里面感觉到了浓浓的寒意,真的不敢想象,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发生在大明的土地上,那时候的朝廷得昏聩到怎样一个程度。
朱祁钰淡淡道:“朕不是说了吗,番邦舰队在万里之外,光是快船过来就要半年,我大明眼下连个像样的舰队都没有,你拿什么灭了他们?从大海里游过去吗?”
王成立刻不吱声了。
朱祁钰继续道:“从那之后,其他的番邦纷纷前来,与未来国签订各种各样的合约,五十年时间损失的白银共计十七亿两,同时主战派纷纷致仕,当年在广州抵抗的那位林大人也被撤职查问,发配西北边疆戍边。”
“这位林大人临行之前留下一首诗。”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