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黎宜民自然也就懂了。
在自己成功登基之前,自己都是大明的傀儡,只要有一点忤逆之心,自己肯定会失败,至于登基之后,那就要看自己的手段了。
其实黎宜民也是没办法,自己这个废太子一直是阮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派他来大明求和,也是阮太后对他下手的第一步棋,自己再不自救,那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黎宜民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杨善将今天谈出来的结果回禀给了朱祁钰,计划便开始执行。
先是杨善出面,弹劾了西宁侯世子宋诚在戴孝期间狎妓,众人闻言,也纷纷上疏弹劾,尤其是新任礼部尚书仪铭的弹劾,直接让整个事情全面引爆,因为他将事情发布在了邸报上面,搞得京师人手一份,舆论纷纷。
朱祁钰扛不住压力,直接在早朝上明言,宋诚继承西宁侯爵位的事情无限期拖延下去,什么时候宋诚能得到满朝文武的认可,什么时候再来继承这个西宁侯的爵位。
宋诚苦苦哀求,但是却无济于事,只得在休息的时候上街喝酒,黎宜民自然抓住机会与其结识。
本来丁烈对此还有些反对,但是当黎宜民将朱祁钰第三条要求的底限拿回来之后,丁烈再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有宋诚在,谈判的进度快了许多,国内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谈判便完成了七七八八,最终只是在赔偿金额方面有些纠缠,其他的要求全部完成谈判。
鸿胪寺大堂内,丁烈坚持道:“杨大人,你我也谈了许久,这赔偿金额必须要减少,每城三十万两还是太多,我大越国肯定是支付不起的。”
杨善也是毫不退让道:“但是这是你们大越国入侵我大明造成的,所以必须要赔偿,那么多城池,那么多百姓,难道你们就白杀了吗?”
“但是你们大明在我大越国境内也没少做此事啊,互相抵扣一下便是了。”丁烈立刻反驳道。
杨善冷笑道:“那不是我大明的问题,而是军中士卒没办法。”
“我们大明国库空虚,又需要救灾,早已没有银子支付军中将士们的军饷了,只能任由他们劫掠,而这一切的根源又在于你们大越国,你们若是没有入侵我大明,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但是现在已经发生了,而且我大越国不是已经答应了每个月支付给你们十万石粮食吗?所以这不是理由。”丁烈也是坚持道,还拿出了已经谈成的条款来举例。
杨善立刻提醒道:“这不是还没支付呢么!要不廷上侯给你们大越国去封信,让你们国内先把这些粮食交付了?”
丁烈立刻摇头道:“不行,合约还没有谈完,我大越国凭什么交付。”
“那不就得了。”杨善嘲讽道:“廷上侯还是早些将陛下的要求答应下来才是,日子拖得越久,你们大越国要掏出的就越多。”
二人针锋相对,吵了整整两个时辰,丁烈终于做出了让步,双方将最终的价格定在了二十五万两一座城池,但是因为大越国拿不出那么多的银两,故而折算成了大越国的特产,例如香料、巨木等等,这都是大明需要的,户部即便想出手也比较方便。
最终的合约终于成型。
第一条,大明要求大越国承认此次开战错在大越国,大越国以番邦小国妄图挑衅宗主,必须上表承认错误,并保证今后不会再犯。
第二条,大越国入侵大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而需要赔偿大明的损失,包括大越国入侵过的城池,乡镇,村子等等,因为各州府有大有小,损失不一,故而平均计算,每个州府赔偿二十五万两银子,总额为四百万两。
第三条,大越国不必再交出朝中主战派大臣,但是却必须将他们罢官去职,不得再继续在大越朝廷担任官职。
第四条,大越国支付给大明的出兵费用,每月十万石粮食,自大越国入侵之日起计算,按双方缔约之日截止。
第五条,为确认大越国恭敬之心不假,大越国需每年给大明岁币一万两,粮食十万石。
第六条,大越国可以保留边境百里内城池的城墙和关隘,但是驻军不得超过一千。
第七条,合约签订之后,大越国需要在半年之内完成主战派大臣的处理,在三年之内按照合约完成所有财物的交付,若超过一日,合约自动作废。
虽然这份合约对于大越国极为不公平,但这已经是丁烈拼尽全力争取下来的结果,即便国内不同意,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对于这份合约,黎宜民也没有什么意见,喜滋滋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后面的事情就都要在大越国国内进行了,自己要早些赶回去,完成剩下的事情。
和谈的事情进行到这里,剩下的就是将消息送回国内,然后国内批准同意之后将国书用印送回来,届时就能正式生效了。
但是,让丁烈没有想到的是,这份合约送回大越国之后,顿时便在大越国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升龙城,升龙皇城。
敬天殿是整个升龙皇城的核心大殿,其政治地位相当于紫禁城的奉天殿,是大越国朝廷平日里核心重臣开会议事的地方,装修得极为典雅高贵。
不过,随着合约的传来,敬天殿里只要是开会议事,就没有气氛和谐的时候。
“这样的合约你们也敢签?”小皇帝黎邦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怒气冲冲地将丁烈传回来的合约丢弃在地上,看着底下那群文武大臣质问道。
中书舍人范屯恭敬劝道:“皇上,臣以为这等合约已经是大越可以和大明签订的最好的合约了,皇上还是不要坚持了。”
黎邦基大怒,呵斥道:“范大人,你居然敢说这是最好的合约?朕怎么没看出来?”
范屯回答道:“臣以为这真的是最好的合约了,虽然我大越的付出巨大,但是陛下也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大明的要求有多么过分,廷上侯能谈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全力以赴的结果,皇上还是用印吧。”
“朕不签。”黎邦基怒喝道:“别的不说,那四百万两银子的财货给出去,我大越国还能剩下些什么?那可是我大越国整整一年的岁入啊,难道朕不用给你们发俸禄了吗?”
“但是若是不签的话,那咱们大越国未必能坚持得下去啊!”钦刑院院正潘般出声劝谏道:“北伐大明,初期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是如今那些地方都丢了,还被大明反攻进了国内,谅江路和富良路被大明占去了十几个城池,当地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男丁都已经快要死光了啊!”
他说的事情黎邦基自然知道,但是黎邦基仍旧对这份合约极为不满,摇头道:“不,当年太祖能够驱逐大明,建立我大越国,难道朕身为他的子孙,连大明的一支偏师都抵挡不住吗?”
“况且现在黎察将军已经稳住了前线,明军只能维持在太原、保乐一线无力进攻,即便打下去又怎么样?定是大明最先坚持不住的。”
“谁要坚持不住了?”门外一个女声传了进来,正是如今掌握朝政的皇太后阮氏英。
阮氏英一进门,当即震慑住了全场,众人纷纷转身见礼道:“臣等见过太后娘娘。”
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黎邦基也是连忙起身见礼道:“孩儿见过母后。”
“都起来吧。”阮氏英这会儿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最丰润的年纪,又是养尊处优,仪态翩翩地缓步走了进来,坐到了黎邦基身旁的位置上。
“刚才是在说什么人要坚持不住了啊?”阮太后坐好之后缓缓问道。
黎邦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恭敬回答道:“母后,是孩儿在说,大明很有可能会坚持不住了。”
阮太后眼睛转了转,出声问道:“皇上为何会有这种猜测?”
黎邦基恭敬答道:“前些日子廷上侯不是传回消息了吗?大明的黄河决口,数个州府受灾,近百万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孩儿以为大明皇帝定会将注意力集中到救灾之事上去,大明的粮饷也会向那些州府集中,北方的明军没了粮饷,自然会很快撤回大明境内的。”
阮太后可不是黎邦基这种菜鸟,立刻反问道:“但是黎察不是早就来书信说过了吗?这次的大明只需要供给前线军粮,并没有军饷,那些军饷都是要靠他们自己缴获来获得,区区军粮,以大明的国力,想要供给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吧?”
“这......”黎邦基方才也只是想反驳范屯和潘般的谏言,并没有想太多,现在听阮太后这么一说,顿时想起来黎察的确说过这件事情,立刻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阮太后笑笑,说道:“皇上不必如此,你还小,暂时还处理不了这繁杂的朝政,还是交给母后来处置吧。”
“好的。”黎邦基也是点点头。
阮太后再次看向了下面的群臣,朗声问道:“今日议的是廷上侯传回来的合约,众位大人都有什么意见,谁出来说说啊?”
底下一片安静,没人敢出来随意说话。
阮太后和黎邦基是不一样的,黎邦基虽然大越皇帝,但是如今刚刚十二岁,没办法亲政,所以反驳几句也没什么,但是阮太后却是大权在握,借用母族的力量掌控着整个大越国,为人更是心狠手辣,将与自己争权的开国功臣郑可全族都诛杀掉了,现在没人敢惹他。
不过阮太后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们,对着刚才大声劝谏的潘般说道:“钦刑院潘院正,哀家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劝谏,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太后娘娘训话,臣不敢言语。”潘般立刻认怂道。
阮太后淡淡看了他一眼,用略带嘲讽的声音说道:“潘院正不必如此,哀家又不是什么嗜杀之人,哀家就是想问问你,你对这份合约是个什么态度啊?”
潘般有些畏缩地回答道:“臣以为,如今前线战事虽然不紧,但那也只是大明在积蓄力量,若是不尽早签下这份合约,那我大越国可能会有灭国之危。”
“这么说,你的意见是要签了?”阮太后问道。
潘般点头道:“对,臣以为,应当签下来,尽早与大明讲和,方为上策。”
“但是那份合约哀家也看了,上面要求主战之臣必须罢官去职,对于这一条你怎么看?”阮太后继续问道。
这一条才是阮太后最为纠结的一点,其他的那些条款,都只是些钱粮而已,只要付出了就不会有问题,但是这一条却是直击她的根基,因为如今大越国的那些主战之臣几乎都是她能够掌握朝政的班底所在,没有了这些人,她一个深居后宫的皇太后,凭什么和前朝的这些手握实权的大臣们相抗衡?
潘般也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条,顿时有些为难,想了许久才答道:“臣以为,为了大越国的江山社稷着想,定是要牺牲一些人的,皇上和太后回头多多补偿他们便是了。”
“这就是你的意见?”阮太后仍旧是淡淡问道,不过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森冷的气息。
潘般立刻恭敬答道:“这只是臣的一些浅见,最终还是要靠皇上和太后做主。”
见潘般认怂,阮太后这才点点头放过了他,毕竟他都说了,最终要靠自己做主的,那么就证明这个潘般并没有什么忤逆之心,自己不必那么敏感了。
阮太后重又看向了底下的群臣,对着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臣问道:“左相,你以为我大越要不要签这份合约呢?”
她虽然直接称其为左相,但是语气中还是带有一丝尊重,毕竟这位左相是她能够掌控朝政的最大臂助,她的亲生父亲阮炽。
阮炽是太祖亲信,十岁时父亲被杀,他去投奔黎太祖黎利,黎利对他也颇为喜爱,将其视为己子,永乐十六年的时候便跟随黎利起兵反明,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二岁。
宣德元年,黎利趁明太宗朱棣病逝,起兵北伐,将阮炽留下,负责镇守清潭,后因李篆被明将王通击败,阮炽与丁礼一起率兵三千人驰援。在萃洞和祝洞设伏,诱敌深入,大破明军,击毙尚书陈洽和内官李亮,这就是崒洞祝洞之战。
此后,阮炽乘胜追击,包围了东关城,交趾总兵王通被迫向起义军乞和,全军撤退。
后来王通意图反攻,派人向京师求援,不过送信人却被黎利捕获,黎利大怒,下令继续攻击明军。
王通出击蓝山军的将领黎阮于西扶烈,阮炽与丁礼率兵救援,因兵少,在途中遭到王通夹击,丁礼被杀,阮炽逃脱,但在后面的东关城之战中,阮炽同范问、黎魁一起,率领铁突军大败明军,擒其将黄福、崔聚。
后来黎利建立大越国,阮炽被列为功臣,获封县侯。
大宝三年,黎太宗病逝,他便与郑可一起奉命辅佐黎仁宗,仁宗年幼,以皇太后阮氏英摄政,而阮氏英正是阮炽的女儿。
不过这位阮氏英阮太后却是有些贪权,与辅政大臣郑可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阮炽便协助自己的女儿击败郑可,将郑氏一族的男丁全数诛杀,让阮氏英彻底掌握了大越国的朝政大权。
而阮氏英为了感谢自己的父亲,便将他升为左相平章军国重事,成为群臣之首。
这次大越国北伐大明,阮炽自然也是支持的,但是现在看来,阮太后是打算牺牲掉自己的父亲了。
阮炽对此倒也不是那么在意,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自己毕竟老了,而且已经坐到了这个最高的位置上,再往上的话那就是要抢夺自己外孙的皇位,但自己外孙对自己还是比较恭敬的,他也完全没有篡位的想法,所以自己在不在也无所谓。
心里不舒服,其根源也是在于自己的女儿。
北伐大明这件事情,最初是自己女儿提出的,上一波的使臣阮弘裕比她大一些,但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关系非常好,阮太后让他北上进贡,其根本目的也是为了让他捞一些功劳,回头提拔提拔,作为亲信协助自己掌握朝政。
但是谁能想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进贡,却被大明皇帝坑了,原本的功劳也在那一堆堆废纸一样的宝钞面前化为乌有,阮太后使尽手段才保住了他的职位,但是最初想要提拔他的目的也不可能实现了。
于是,阮太后一怒之下,这才决定发兵大明报仇的。
开始的战事还算顺利,大越国的大军一连攻破了大明数个州府,但是谁能想到,原本不堪一击的大明士卒在换了一个统帅之后居然变得如此能征善战,不仅夺回了丢失的州府,还将战线反推回了大越国境内,在大越国境内攻城掠地,纠缠不休,将大越国打得苦不堪言,这才不得不请出已经不怎么参与朝政的廷上侯丁烈北上求和。
这次求和,阮太后原以为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出使,表表态度就可以让大明撤军,但是谁能想到,丁烈过去没多久便传回了一份大明皇帝开出的和约,里面的诸多条款更是过分,不仅要大越国付出数百万两的赔偿,还要交出主战之人。
主战之人是阮太后,大越国自然不可能把她交出去,而且主战一派的官员都是阮太后的人,阮太后自然不可能交,好在丁烈比较给力,不仅将大明开出的条款降低了许多,到现在更是只需要去职罢官即可,所以阮太后已经决定了要签下这份合约,毕竟自己一派的人只要还在大越国内,自己就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官复原职,大越毕竟不是大明,不可能一直盯着他们,北面的蒙古人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既然决定签下合约,阮太后就要给大明一个明确的态度,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将自己的父亲阮炽罢官去职,在她看来,能够将自己的父亲罢官去职,这已经是最大程度地表明自己的求和态度了。
这份合约是昨天收到的,阮太后当天就下了决定,并且派人和阮炽说过此事,阮炽也已经答应了,今天在朝上问他,也不过是表演一番,走一个过场而已。
阮炽回答道:“太后,臣也以为,我大越国当签下这份合约。”
“去年和大明开战,我大越国其实没少占便宜,毕竟大明富庶,即便是广西这种偏僻之地,也要比咱们大越国不少城池更加繁华一些,大越出兵的费用早已赚了回来。”
“而如今既然大明已经认真对待了,那我大越就要尽早讲和,毕竟大明幅员辽阔,兵强马壮,更是击败了十几万蒙古骑兵,全歼了数万蒙古铁骑,我大越国和大明相比,实力还是太弱了些,早一日讲和,我大越国的国力就能早一日恢复。”
“南面的占城已经在调兵遣将准备报复,西面的暹罗也开始蠢蠢欲动,若是我大越真的遭到大明、占城和暹罗的三面夹攻,那是真的有灭国之危啊!”
“因此,臣的意见是,尽快签下这份合约,臣是主战之人,百官领袖,罢官去职当从臣这里开始,臣绝无怨言。”
阮炽一番话将不少官员都说得泪眼婆娑,他将开战的责任全都背在了自己身上,这明显就是在为国牺牲啊!
阮太后也是目中带泪,感动道:“左相甘于为大越牺牲,你的为国为民之心,哀家看到了,皇上也看到了,即便此次将你罢官去职,那阮氏一族也会一直是我大越的贵族,哀家和皇上不会让阮氏一族衰落下去的。”
“臣多谢太后,多谢皇上。”阮炽面无表情,恭敬答道。
阮太后整理了一下情绪,对着黎邦基说道:“既然左相都认为这份合约可签,那皇上就用印了吧。”
“好吧。”黎邦基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分辩什么。
自己老妈都同意了,他一个不能亲政的皇帝即便有意见,还有什么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