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说道:“红娘,快将美酒端来,替我敬张先生一杯。”
红娘听命,手持酒壶,快步走到张君瑞面前,将酒杯斟满。
老夫人接着说道:“请先生满饮此杯!”
张君瑞盯着酒杯,又抬头看了看老夫人,心中暗想:这杯酒莫非又是那赖婚之酒,我可万万不能喝啊!
于是说道:“晚生承蒙老夫人于长亭设宴送别,已受宠若惊,如今又赐美酒,实在愧不敢当。”
老夫人道:“先生切莫推辞,难道没听说过‘恭敬不如从命’吗?先生请饮下此杯,老身有几句话要赠予先生。”
张君瑞心想,有话但说无妨,这酒我是断断不能喝的,便回答道:“老夫人有赐教,晚生自当洗耳恭听。”
红娘见此情景,心中不禁暗暗发笑,心想这呆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竟然从赖婚宴上吸取了如此深刻的教训。
其实今日这杯酒,无论喝与不喝,结果都无甚差别,老夫人是不会在这饯行宴上再次赖婚的。现在所担忧的,反而是万一你张君瑞考不中功名时的赖婚。
只愿相公此去能奋发图强,争得头名状元归来。
老夫人见张君瑞不肯饮酒,也不再强求,说道:“先生,老身有一言相告。昨日老身已将小女许配于你,你需努力读书,力求金榜题名,莫要辱没了我崔家的门楣,也莫要辜负了我女儿对你的一往情深。”
“因此,先生此次上京赶考,不仅关乎你个人的成败得失,更与我崔家的声誉息息相关,还望先生三思而后行。”
张君瑞答道:“多谢老夫人厚爱,晚生托您的福,凭借自身的才华,考取状元、荣膺官职犹如探囊取物。”
老夫人道:“先生,自古以来,功名利禄皆难以预料,纵然有满腹经纶,也未必能时运亨通。这还需仰仗祖宗庇佑,自身积德修行。”
“希望你不要贪恋一时的儿女情长,专心求取功名,成为那金科状元。先生,此次若未能高中,空手而归,恐怕不太好吧!”
张君瑞愣住了,尚未应试便听到如此晦气的话语,心想:她莫非是存心诅咒我名落孙山吧!
想到这里,他顿时气得瞠目结舌,只是“这,这……”
老夫人道:“老身此番言论,无非是想鞭策先生,让你戒骄戒躁,大展宏图,实乃一片良苦用心,还望先生三思啊。”
长老在一旁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所言甚是,张先生绝非等闲之辈。来,先生饮下老夫人所敬之酒,老衲也想借花献佛,敬你两杯哩!”
张君瑞道:“多谢长老,小生实在愧不敢当。”
言罢,他将红娘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长老接过酒壶,亲自在张生的酒杯中斟满,说道:“阿弥陀佛,这第一杯酒恭祝先生科举连战连捷,金榜题名!”
张君瑞道:“多谢长老。”
举杯一饮而尽。
长老又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二杯酒乃是预祝先生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与佳人团圆。”
法聪在旁插话道:“相公,师父说得极对,此杯是喜上加喜的成双酒,万万不可不饮啊!”
张君瑞道:“好,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二位的深情厚意,小生没齿难忘。”
说罢,张君瑞便饮下了第二杯酒。
莺莺小姐在旁,如怨如慕地不住长叹,在这西风瑟瑟、黄叶飘零的季节,长亭外雾霭弥漫,寒气逼人,衰草迷蒙,我惆然枯坐,愁眉不展,面容憔悴,见张郎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落下,唯恐他人知晓,或突然间低下头去,深深地叹息,佯装整理衣衫。
即便日后能成为佳偶,但不知何年何月,白白浪费了美好的青春年华,怎能不让人痛心呢!
仅仅是昨晚到今日,我已神魂颠倒,杨柳般的细腰都瘦了一圈。
往后那漫漫的相思时光,叫我如何挨过呢?
老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着让女儿去表示一下心意。只见长老敬酒完毕,她便对小姐说道:“女儿啊,给张先生敬杯酒!”
莺莺小姐听了,心中愤愤不平:哪有让自己的女儿称呼丈夫为先生的?
上次赖婚时,还让我叫一声哥哥,这次更过分,连兄妹之情都剥夺了,简直把他当成了陌生人。母亲啊,你的心肠也太狠毒了!
她端起酒杯,让红娘斟满,手颤抖着捧到张君瑞面前,低声叹息道:“请喝下这杯酒。”
话未说完,泪水已如断线的珍珠般掉落,心想:我与你还未亲热够,分别却已来临,回忆起前几日的卿卿我我,昨日才订婚,今日便要分离,我已尝尽了这两日相思的愁苦,却没料到别离的痛苦更是增加了十倍!
张君瑞见小姐来敬酒,急忙站起身来接过,本想与小姐说上几句贴心话,可老夫人在一旁恶狠狠地盯着,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回肚里,唯有默默相视。
莺莺小姐见张君瑞一言不发,心中不禁有些埋怨。
她暗想:你我正值青春年少,就这样轻易地分别了,你的情意如此浅薄,轻易就舍弃了。你难道忘了我们曾经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手牵手,头碰头的甜蜜时光了吗?
你来我家做相国的女婿,依仗着我这个妻子享受荣华富贵,你做丈夫的也能倍感尊贵,只要我们夫妻相守如同那并蒂莲,可比那状元及第还要幸福得多啊!
老夫人见他们二人敬酒,一个递酒杯的手不肯松开,一个接酒杯的手也紧握着,两人一同捧着杯子,既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便说道:“红娘,快替张先生敬酒。”
红娘遵命道:“好的!”
说罢,她拿起酒壶,如轻盈的蝴蝶般飘到张君瑞面前,娇声说道:“相公,快把小姐手中的美酒喝下。红娘奉老夫人之命,特来给你敬酒啦。相公,这可是奴家敬你的哦!”
莺莺小姐将酒杯递给张君瑞后,轻轻叹息一声:“唉!这敬酒也太匆忙了,我们才刚刚对面相视一会儿,便又要面临别离。若非老娘亲在旁监视,我定要学学那贤妻孟光,与你举案齐眉。”
“即便只有这短暂的片刻,也算是我们夫妻同桌共餐了。此刻,也只能眉目传情罢了。每每想到如此痛苦的场景,我险些要化作那望夫石了。”
张君瑞接过红娘递来的酒杯,感激地说道:“多谢红娘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言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红娘又道:“小姐,你早饭都还没吃,在此处好歹喝口汤水吧。”
莺莺小姐回应道:“红娘,你说的什么汤水,我如何还能吞咽得下?”
心中暗想:这些酒和菜肴,品尝起来好似不如泥土和稀泥;稀泥好歹还有些泥土的气息和滋味。而那温热醇厚的美酒,清淡无味得如同白开水一般,其中大半都是相思之泪。
眼前的茶饭着实让人提不起兴致,我的肠胃早已被愁苦和愤恨填满。
只为那如蜗牛角般微不足道的虚名,和如苍蝇头般蝇头小利,便将这对恩爱鸳鸯生生拆散。
想到这里,不由地唉声叹气,泪水涟涟。
老夫人见女儿哭得如此可怜,连她那如钢铁般坚硬的心肠也被哭软了。她深知自己在旁监视,这对苦命鸳鸯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说半个字儿。
罢了罢了,还是先离开吧,让他们说些贴心话。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有越礼之举。
于是说道:“秋香,套上车儿,我们先行回去。红娘,你好生侍候小姐,随后再回来。”
红娘听了,喜出望外,这积世婆婆竟如此大发慈悲,着实出人意料,她赶忙说道:“红娘遵命,随后就回。”
法本长老也向张君瑞辞别道:“阿弥陀佛,老衲也该告辞了,无需多言,老衲在这荒寺中备好登科录,坐等先生的好消息,到时喜宴定然少不了老衲。哈哈哈!先生,一路多加小心,保重身体!”
说罢合十作别。
法聪也道:“先生,法聪也要告辞了,愿先生前程似锦,金榜题名。从今往后,经忏无心礼诵,一心只听那春雷第一声。阿弥陀佛!”
张君瑞连忙还礼,说道:“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小生定当不辜负二位的期望。”
说罢,深深作揖。
长老带着法聪,跟随老夫人的车驾,回寺而去。
此刻的长亭,石桌上杯盘凌乱,仅剩张君瑞、小姐和红娘三人,倍感冷清凄凉。
莺莺小姐心想:夕阳西下,远山如黛,马车即将东行,马儿也将西去,不知张郎今晚宿在何处,即便在梦中也难以寻觅。
想说几句知心话,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本以为昨日在内堂许婚,便能朝朝暮暮相伴,谁知相思才刚刚开始,就如此仓促的要离别!
想到这里,顿时肝肠寸断,泪流不止。
她望着张君瑞英俊而有些憔悴的脸庞,哽咽着说:“张郎,此去长安,山高路远,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饮食小心。”
“露宿荒村时,露水重,要早些歇息。投宿野店时,风霜大,要晚些起床。到了京师,更要处处留神。这一路秋风萧瑟,鞍马劳顿,最易疲惫,调养身体最为要紧。”
“张郎,无人侍奉左右,你务必照顾好自己!”
言罢,泪如雨下。
张君瑞深情道:“多谢小姐关怀,愿小姐在家中也能珍重自己。”
莺莺小姐泪眼婆娑,哽咽道:“张郎,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奴家敬你一杯。”
说到这里,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洒落,浸湿了衣衫襟袖,比江州司马白居易的青衫还要湿漉。
心道:转眼间就要伯劳东去,燕子西飞,此刻人虽在眼前,须臾间便相隔千里。郎君尚未启程,我却不得不问归期。
来吧,饮尽此杯!未及入口,心已沉醉。
唉!血泪横流,心似死灰!
莺莺小姐强忍着悲痛,亲自执壶,为张君瑞斟满一杯,也为自己和红娘各斟一杯,说道:“红娘,让我们一同饮下此杯,祈求张郎早日归来!”
话毕,端起酒杯,红娘应道:“没错,相公你要早去早回,莫让小姐因相思而憔损。”
一边说着,也颤抖着端起酒杯。
张君瑞双手端起酒杯,三人一同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