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残阳挂在枝头,在这个冬尽春临的时节,不但没让人感觉到暖意,反而有些使人心底发冷。
一支队伍蹒跚南下,正是共济军残部和张辽陷阵营所剩下的三百余人,中间则是麴义军被俘虏的近千人,八百先登营只剩二百余人。
麴义去了盔甲,一身便装外身无旁物,可他却是走得闲庭信步,仿佛不是被俘虏,而是遛弯去朋友家串门一般轻松。
贾诩揉了揉酸疼的大腿,感慨自己还是老了,要是年轻十岁,在西凉那会,骑这点路程根本就感觉不出累来。
无意间他看到了那个镇定自若的男人,暗想,这样的人不是天生冷血,就是无所畏惧,包括自己的生死。盯着麴义看了会,贾诩一脸的若有所思。
此次长垣之战是共济军建军以来,打得最惨烈的一战。
越接近战场,剩下的将士内心越是沉重。
自营墙起,一直到最后的决战之地,死尸纵横交错的铺满了一路。有麴义军的,但更多是共济军的,很多死尸纠缠在一起,临死都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营中剩下一些伤势不一的伤员,他们已经无力去追击敌军了,只能留在原地简单处理伤势后,整理牺牲袍泽的遗体。
此时,共济军牺牲将士的遗体已经集中在一起,整齐排列的延伸向远方。
小六子幸运的活了下来,还有他一直护着的李大眼。不过,他在战事最激烈之时,依稀记得老班长李大牛好像帮自己挡了一刀,后来忙着追击敌人,就顾不上看了。
现在回营后,除去看守俘虏的,剩下的共济军都不约而同的去打扫战场。死的人太多,重伤的也多,那些留守的伤员根本就无法全部清理完。
小六子在伤兵营仔细找了一圈,没有看到李大牛,于是他又焦急的去往停放遗体的地方。
等到了地方,就见密密麻麻的尸体摆放的望不到头,小六子慌忙自开头找了起来。
越找他越心焦,同时,越找不到,他心里还存有一丝幻想:是不是老班长还活着?是不是他受伤后还躺在战场没被发现?
此时,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个独臂的身影,待小六子寻到近前,才发现这人是以前见过的宪兵张铁,此时他只剩一臂,伤处也只是包扎止血。
看到张铁,小六子好奇的走了过去。
只见张铁就那么微垂头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六子一看他面前,当时脑子就是嗡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老班长正安静的躺在面前,胸前的一处致命的刀伤深可见骨。
这时张铁嘶哑着声音开口了:“大牛以前和我是一个班的,我们从共济军成立之前就在一起,后来一起训练,一起接受新思想培训,一起战斗。这兔崽子战斗素养一直比我高,后来他是战兵,而我这个吊车尾去当了宪兵。可是你这个战场老兵现在却躺在了这里……”
此时,看着为自己挡了一刀,已经牺牲的李大牛,小六子无力的跪在地上,泪水无声的滑落。
泪眼朦胧间,他看到了老蔫、班副赵长根,他们排大部分都躺在这了。
张铁深吸口气,继续说道:“我找到他时,他还有口气,断断续续的说,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还有就是你小六子的名字一点也不气势,要是不嫌弃,就和他一个姓吧,叫李小六。”
小六子,现在应该叫李小六了,听到这,已经是嚎啕大哭了。
大哭一阵,小六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冲着战场就跑去,待跑到战场中央,哭着大喊道:“还有活的吗?!告诉我还有活得吗!!”
正在帮忙打扫战场的大眼,看到自己班长这样,忙跑过来,一把抱住小六。
就见小六在他怀里慢慢的滑下去,跪在地上还在喃喃自语:有活得么。
大眼流着泪大喊:“班长!班长!我们都活着,我们都活下来了!”说实话,他真心体会不到自己班长看到战友大部分都躺在那,进入牺牲名单的那种心情。
远处麴义的俘虏营都看到了这一幕,大战过后,每个人心里都涌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麴义也是静静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臧霸正站在尹礼和昌豨的遗体旁,脑海里还浮现着这两个团长最后的一幕:眼见部队将要崩溃,臧霸也得冲上前去,两个团长同样冲锋在前。此时臧霸正在对敌,身侧一枪刺来,避无可避,关键时刻,尹礼飞身挡住了这一枪。
被扎了个对穿的尹礼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大哥!你要好好活下去!
臧霸强忍悲痛继续对战,此时昌豨陷入险境,臧霸及时赶到给他解了围。
昌豨笑着大声说道:“头儿!感谢相救!你果然没骗我们,关键时刻你……”话没说完,好大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其身后露出来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先登死士。
“啊!!”臧霸狂吼一声,将这个先登死士砍翻在地,疯狂砍杀起来。
再往后就是贾诩率部及时赶到。
正在回忆的臧霸被小六子的哭嚎声惊醒,抬头看到那个跪倒在地,喃喃自语的班长,臧霸走到其跟前道:“姓名,职务!”
小六子条件反射般的立正道:“小……我叫李小六!桂一师二团三营一排三班班长!”
臧霸轻声道:“李班长,你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报告师长!我不累!请指示!”李小六大声答道。
臧霸看着这个犹自挂着泪痕的年轻班长,沉默一阵后,缓缓说道:“李班长!现我任命你为一排排长!协助清理东边战场!”说完后又轻声补充道:“带着你老班长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得令!”李小六行礼后大声答道,随即他转身靠着李大眼慢慢往东边战场而去,心力憔悴加上连续作战,让他只能靠着大眼才能移动了。
看着蹒跚远去的李小六,臧霸感慨:共济军只要还有这些种子在,就不会倒,将再次壮大起来。
东边战场,鲍信的队伍被打散,跑得快,就这样他的一千人还剩下不到五百。
张辽的队伍是抵抗主力,况且都是新兵,哪怕强如陷阵营,一千余人也就剩下三百余人了。
共济军损失最大,近四千两个团的兵力,到后来就剩下不到八百,伤亡战损了三千左右。
后来支援的司令卫队一千余骑兵,由于战马体力耗尽,战斗时马失前蹄摔倒的,追击时被摔下战马的,损伤达到了八成。最后就剩下二百余人完好,而战马没有一匹完好的,全部跑废了。
共济军最后的一千人,强忍着疲惫,打扫着两处战场,让轻伤员去看守俘虏。
将自己人的遗体登记,为了抚恤和以后的烈属补助。将所有的伤员不论敌友都集中在伤兵营,包括张辽和鲍信友军的伤兵。
简易的大帐内,贾诩对着张辽、高顺和鲍信道:“我们是朝廷平难中郎将所部,那麴义勾结黄巾蚁贼围攻我等,多谢各位仗义出手,不知各位所部……”
鲍信道:“我等均为大将军府派出募兵的,我回泰山平阳老家募兵,文远他们去冀州募兵。刚好赶上麴义图谋贵军,我们同朝为官,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就是兵力损伤有点大,回去不好和大将军交待。”
张辽沉吟了一下,其实他心里一直有疑惑,这就是那个山贼转换来的黑山军?不像啊。到底是何缘故?
为了弄清楚,他决定继续观察一阵。
贾诩继续问他们打算,鲍信认为自己还有半数兵力,回去可以交差,于是准备将伤兵留下,自己带这五百人回洛阳去。
而张辽以所部损伤太大为由,准备和共济军同行一段时间,好慢慢募兵恢复兵力。高顺不爱掺和这些事,在一旁默不作声。
最后鲍信带领着五百人在休整一夜后,第二天上路回洛阳了。
而张辽率部留了下来,带领剩余的三百余人帮忙打扫战场,处理伤员,看守俘虏。
伤兵营里,剩余的鲍信所部伤员几十人,得知自己被留下后都有点失落,其中一个都伯说道:“兄弟们,不要沮丧,我们现在应该养好伤,到时候是去是留都好说。如果身体垮了,一切都是浮云。”
在伤兵营帮忙的张铁闻言诧异的抬头看向这个都伯,笑问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其答道:“泰山钜平县于禁,于文则。”
张铁看到这个都伯头脑清醒,行事有理有据。他顿时起了心思,准备施展平生所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其变成自己人。
张辽帐中,张辽对高顺道:“伯平,你对这所谓张燕的黑山军如何看法?”
高顺沉吟道:“不瞒文远,我观此军比之我陷阵营只强不弱,比之麴义的先登营都不遑多让。这就是我最疑惑的一点,不是说黑山军都是贼众出身么?缘何有如此战力?”
张辽笑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所谓黑山军。你注没注意,他们军中的职务名称与汉军各部均有不同,简直闻所未闻,而且建制也不一样。如此看来,他们应该是另一股神秘势力了。你我静观其变,多观察,发现其中秘密不难。”
想了想,张辽又问道:“对了,你观那乐进如何?”
高顺思考一下答道:“作战勇猛,每战必先,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
张辽笑道:“确实,所以我打算将其留下,这是个好苗子,天生就为陷阵营而生。”
中军大帐,麴义被带了上来。贾诩对其道:“麴将军,成王败寇,今日陷入囹圄,可有打算?”
麴义抬眼看了贾诩一眼,嗤笑道:“不就是想招降么,何必扭扭捏捏?自从和皇甫公出西平,一路征战,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你说我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的人,你怎么劝降我?”
贾诩淡然看着麴义:“任何人都有追求,或名,或利,或情,或义。自古没有追求,无欲无求的人,近乎没有。强如那修仙问道之人,长生不也是其追求么?
麴将军呐,诩观你多日,你不是没有追求,而是觉得自己的本事太大了,不屑于随波逐流,受庸人统领罢了。你是抱负不得展,宏愿不得偿呐。”
麴义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文士,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将其看透。贾诩的每句话都如透骨钢钉颗颗钉在其心里,将他内心最深处的骄傲暴露在阳光下。
麴义不再发一言,只是昂首微阖双目。
贾诩见状,也不恼怒,让人将其带下去。
待麴义离开后,营帐中臧霸问道:“司令,这个麴义心气高傲,目空一切,想要他投诚,实恐不易。”
贾诩自信言道:“每个人都有其弱点,只是看能否发现而已。这麴义看似目空一切,实因其志向太大,他所处之地位和环境无法满足,如果给其平台,这人成就将来不在你我之下。”
臧霸诧异看着贾诩,能得到这个老狐狸如此评价的还真没多少。
俘虏营中,李大眼被安排放饭。看着这些前几日还如杀人魔王的麴义军,现在一个个束手就擒,战友被杀的恶气狠狠的出了一口。
待发到麴义副将小五那时,干粮菜饼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也不知道大眼如何想的,可能是受了战友牺牲的刺激。
他用脚狠狠一踩菜饼,将其踏的不成形状,然后捡起来,一把塞进小五的手里,看着他,意思是:要不饿着,要不给老子吃!你怎么选?
周围的俘虏都怒目而视,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麴义扫了一眼身旁发生的事,微微皱了下眉,不过也没说什么。都兵败被俘了,受这个待遇再正常不过了,要是在自己军中,能不能吃上饭都是个问题。这里还不错,至少算是能吃饱肚子,些许羞辱算什么。
在此时,一个声音在李大眼身后响起:“士兵李大目!”
大眼忙回身大喊:“到!”
一看,原来是新的排长李小六,这下他放心不少,毕竟原来排里的人大部分都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尤其是老班长李大牛的死,对六哥的打击那是有目共睹的。这下没事了。
然而他想错了,小六对他道:“士兵李大目!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八项注意!”
大眼心中回忆一下,当时就是一惊,嚅嗫道:“不准虐待俘虏……”
“大声点!”李小六大喝道。
“不准虐待俘虏!”李大目大声答道。
“听不见!大声点!”李小六吼道。
“不准虐待俘虏!!!”李大目嘶吼道。
李小六就这么看着他,把他看得心里发毛。
“士兵李大目,违反规定,羞辱俘虏,现念你初犯,罚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五十遍,你如有异议,可向部队纠察处申诉,你可有异议?”李小六越说越感觉这个场景如此熟悉,眼眶当时就红了。
“坚决执行!”大眼大声答道,待看到老班长情绪不对,马上说道:“班长,我错了,您别气,下回我再也不会犯了。”
“闭嘴!”小六忍着泪意红着眼眶喝道,然后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新的菜饼,塞进了小五的手里,眼眶通红的看了他一眼。
大眼看到老班长眼眶都红成那样了,还得给俘虏食物,当时一股气冲上脑门,扭身对着这些俘虏一边流泪一边喊道:“都怪你们!我们班长的老班长,战友全都没了!都是你们……”
“你闭嘴!!”小六转身打断大眼的话大吼道。
“告诉我!我军的口号是什么?!”小六问道。
“同舟共济!风雨无畏!将士百战!虽死无悔!”大眼泪流满面的吼道。
“很好,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去把这个也抄五十遍,明白没有?!”
“明白!”
“知道我们是什么军队么?!”
“百姓的军队!为了共济会,虽死无悔!”大眼大声喊完,对小六行了一礼,跑步回去抄条例和口号去了。
周围的俘虏将两人的对话句句听在耳中,多少每个人的面色都变了,包括麴义。
他们是共济会的军队?这是什么会?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让人虽死无悔?
此时,远方响起了低沉苍凉的号角声,如同在送别自己的亲人。
放饭的共济军同时脱帽行礼,共同唱起了共济军军歌,苍茫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大营。
俘虏们都受其感染,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出声。
待仪式结束,有人缘不错的俘虏打听到,原来这是他们在送别牺牲的战友。
得知消息的俘虏都沉默了,包括麴义,他心中暗叹,如此的军队,成长起来比自己的军队要强大的更多。自己输的真心不冤。
而熟悉后,俘虏从共济军中得到更多的消息,比如军队的军饷,烈士抚恤,烈属补助等。这在俘虏里引起轩然大波,当了这么些兵,南征北战的,待遇还不如这些不到一年的新兵蛋子?
看着下方有点躁动的部下,麴义无奈一叹,这个所谓共济军把人心和人性把握的太准了,如此待遇和思想教育,这谁能顶得住?
通过看守的通报,麴义见到了贾诩,也没有废话,表示要求加入共济军,不过不能区别对待,要求和正规军一个待遇。
贾诩哈哈大笑道:“麴将军多虑了,区别不区别你问问臧师长。”
臧霸尴尬笑笑,给麴义讲起了如何加入共济军的经过。
听完了,麴义不禁有些感慨,这不就是泰山贼么?还有张燕的黑山贼,能把这两个贼众训练的和自己的部队打得有来有回,这共济军果然不简单。
最后,队伍在贾诩的命令下整军南下,奔赴最后一个战场。
如血残阳照在每个战士的脸上,有的不再是清冷,而是沸腾滚烫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