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又惊又喜,道:“唐兄弟,如何是你?”唐游道:“三公子见谅!我家事挂身,夜中难以入睡,偶然听到厅上争闹不休,特来为二位公子分忧。”
原来他自入得庄来,隐隐察觉这李家父子的身份非同小可,刚才又见几大派齐聚彭蠡,料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心痒难耐,便偷偷跃出窗户,踏着高墙细瓦趴在正厅的天窗上观看。他身在局外,将这故事经过稍微一听,已大略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眼见大厅内刀出鞘、箭上弦,情势一触即发,急忙下来阻止。
唐游向李默兄弟及座上宾客作了作揖,朗声道:“在下唐游,袁州分宜人氏,今逢秋返乡,途经洪州,蒙李三公子接纳,在庄上借寓一晚,适才见厅上剑拔弩张,爰有止戈之意,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探虚子道:“多管闲事!这其中的利害得失,跟你有何关系,哪轮得到你来说教?速速给老朽退下!”唐游笑道:“如若此事真是平阳庄捣的鬼,届时前辈声罪致讨,以杀去杀,自然说得过去。但如今事态尚未分明,前辈这么急着动手,伤了和气不说,但恐中了幕背之计,为人嫁衣而不自知。”他这么一说,在座无不动容,李默、叶闻道心头一震,探虚子、项在恩也是甚有心思。
唐游道:“不瞒诸位,在下此番惊扰,本意无非有二,先是平息干戈,以绝大伙唇齿之祸;二来便是澄清事态,为平阳庄洗祛嫌疑……”众人刚听前面,尚且领情,但一听到最后一句,便不耐烦了,纷纷侧目睥睨。探虚子鄙笑道:“讲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来给平阳庄当说客的。”
唐游道:“唐某已经说过,只为理字而来,哪边有理,我就站在哪边,决无丝毫偏倚。”辛准道:“又是一个只会嚼舌根的!我们的弟子在豫章失了踪,这里是他平阳庄的地盘,不找他还找谁?”
唐游笑道:“如果被害者死在哪里,凶手就是哪人的话,那么此刻辛兄手中的剑,对平阳庄来说就太危险了。这豫章城虽说是平阳庄的地段,但他们能干的事,天下又有谁做不得?”他句句在理,辛准顿口无言,李衍听得胆粗气壮,附和道:“没错,在豫章杀人的事,谁都做得,偏何要赖在我们头上?”
叶闻道道:“即便唐兄不说,这个道理我们也能明白。本门弟子失踪当初,恩师致书平阳庄,措词方面可谓极其谨慎,绝无半分责怪的意思,只是要他们帮忙探寻下落,事后感激不尽。哪知时隔多日,平阳庄非但寻不到人,便连尸体都不见一具。这等荒诞结果,任谁都会起疑。”
段长安朝门口一指,道:“是啊,平阳庄这么多人手,别说活人,就是死人也早找齐全了。要想证明自己不是凶手,拿出尸首验验不就行了?”李衍辩解道:“有个屁尸首!我们找遍了豫章城内外,连处鸟毛都没见,我看哪,他们之前压根就没来过这。”他概不认账,又反咬一口,段长安、辛准急得咬牙切齿,都有些坐不住了。
唐游道:“李兄此言差矣,这寻剑的事乃是机密,少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安全,前次五派不宣而至,也是有道理的。”他话锋一转,又站在五派这边,满厅之上都唏嘘不已。段长安甚是高兴,连忙赞了一声:“唐兄说得是。”
李衍脸一白,道:“没通气也就算了,可事后我们问遍城中酒肆茶楼,根本没人见他们来过。”叶闻道道:“这是自然,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弟子都是乔装出行,不敢在城里投宿挂单,多数时间都在城外呆着,与城中百姓极少交往。”
唐游点头道:“正是,各派防微杜渐,行事隐秘,所以没留下任何痕迹,算来也是合理。”见李衍仍然犹豫不决,又道:“李兄即便信不过这五派,可汉口刀会既与贵庄常年交好,又没得到宝剑的风声,这次却也有三名弟子下落不明,以小见大,可见这失踪一事,确实不虚。”
李衍道:“这……这……”将头也慢慢低下了。段长安赞道:“还是唐兄明些事理!这下你们平阳庄还有什么话说?”
李默沉声道:“纵然他们上月来过豫章,也真是在那失的踪,但我李默敢负责任地说一句,事后我庄寻遍了方圆几十里地,确确实实不曾发现过任何遗物。”
辛准全然不信,道:“又想把我当猴耍?杀人可是通天的大事,何况还半百号人!这么大的阵仗,凶手心思再缜密,也不可能不留痕迹。何况这中伏天的烈阳当空,就算你们不找,个把月的时间过去,尸体腐烂变臭,早也有人告发出来了。你们要是当真找了,凭这些天的功夫,豫章城也得翻个几遍,哪有寻不到的道理?我看这阵子你们都在忙着毁尸灭迹,从来就没找过人。”探虚子道:“辛贤侄说的极是。这凶手的名字都写在了死人身上,只要将尸体毁掉,这证据也就断了,嘿嘿,倒难怪贵庄行凶之后这般有恃无恐了。”
唐游道:“两位错了,平阳庄这十天不但找了人,而且还是倾巢而出,不遗余力。这点在下可以证明。”探虚子冷笑道:“你才到这几日?未目睹豫章城此月发生之种种,拿什么来证明,凭你和三公子的交情吗?”
唐游摇摇头,庄重地道:“说来也巧,在下今日乘舟渡江,黄昏时行至豫章城西南郊外,才与李三公子不期而遇。我问他荒郊野外的,来此何干?三公子就说了,城里丢了几批人物,正有弟兄在附近搜寻,所以遣船过来接运。”言罢向李衍一揖,道:“李兄,可是如此?”
李衍点头道:“当时林三哥带人马正在山里巡查,我差船前去接他们回庄,在滩上足足等到天黑,仍不见他们出来,实在不耐烦,便与唐兄自顾走了。”
唐游道:“不错,那时候太阳已近落山,林兄弟却还在山里搜查,何况其地荒无人烟,与豫章城少说也隔了二十里路,适一管而窥全豹,可见平阳庄在这十天的搜索行动上,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他一会帮平阳庄出头,一会又替五派说话,而且言之凿凿,双方竟也心悦诚服。
探虚子道:“就算如此,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唐游笑道:“这不能为平阳庄减轻猜疑吗?”探虚子皱眉道:“怎么减轻?”
唐游道:“如果平阳庄真是蓄意行凶,他们一杀完人想必就将尸体处理了;纵使是纠杀、盗杀、劫杀以及诸多不明身份下的误杀,在事后接到几位掌门的来信之后,平阳庄只要清点一下‘账单’,很容易就能知道这批尸体的去向。可就目前情势看来,平阳庄并没这份先见,他们收信后第一时间就动员了近千人,在豫章周围接连找了十天,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说,只这行动之快,历时之久,多少可以证明平阳庄对失踪弟子的下落并不知情,行凶的嫌疑可少大半。”
叶闻道道:“唐兄的分析固然有道理,但所谓‘虚者实之’,兴许这正是他们在事后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以致蒙人耳目的一种手段。”
唐游道:“叶兄所虑不错,仅凭这点就说平阳庄不是凶手,过于武断。毕竟在大家看来,这豫章城对于平阳庄来说,能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在下想不通的是,若平阳庄真是凶手,那他们此番杀人图的又是什么?”
辛准觉得这无疑是明知故问,不耐烦地道:“还有什么?当然是为那把剑了。”唐游连摇头,示意不对:“敷和宝剑的消息是从西北传来,江南之地原不知情,几位既说是平阳庄做的手脚,那请问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情报?”
段长安道:“这个好说,豫章城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弟子纵然乔装,也难保不被眼线发现,走漏消息本自平常。”唐游笑道:“这说法未免牵强。起先你们也说了,此事关系重大,各派口风紧实,哪能随随便便就给人盗去消息?”叶闻道点头称是,道:“唐兄说的没错,事以密成,我们都是暗中行事。上月派来豫章的,无一不是持重之人,讳莫如深,若说是在口风上出的问题,叶某也不相信。”
探虚子笑道:“这世上就是有些巧事,看似百无一失,可到头来不也没准?这消息源出天山,晁掌门自以为不传六耳,还不照样让我师弟听来了?今晚聚会的事,我们几派都秘而不宣,可项少庄主不也一样闻到了消息?皮相之谈,毫无意义。”
辛准道:“没错,模棱两可的事,说东是东,说西也是西,还不等于白说?”唐游道:“好,暂且算是贵派的兄弟一时大意,让平阳庄得到了消息,可探虚子前辈也说了,平阳庄豪门巨室,富贵显荣,这草莽里的东西,要来没半分作用,又何必插手?”
探虚子冷冷一笑,道:“有没必要,自也难说。你们平阳庄不过问江湖中事是真,可跟这对雌雄剑沾不沾边嘛……就不好说了。”叶闻道道:“不错,我听说这‘敷和’、‘水滞’两剑出自江南,当年的两位剑主也尽是你们南唐国人。”李默听得颇不耐烦,道:“这又如何?那乐逢新算来也是金陵人氏,可我庄又何时打过他《琢心剑谱》的主意?”
唐游一听“乐逢新”三字,心头一乱。
探虚子道:“这就不同了。贵庄富室大家,杀人斗狠的招式自然用不上。可老朽听说平阳侯公忠体国,国难之后最想做的,就是起兵造反,光复故园,而这两把剑恰恰关系到南唐国脉,你们见鞍思马,派手下夺剑杀人,也是做得的。”
李默道:“胡说八道!这等草野之剑,伤人染血,污浊不堪,又岂会与我大唐命脉扯上关联?”探虚子道:“大公子倒真会唱戏!当年南唐内不立法度,外又战事连连,君德丧尽,然举国上下,保盈持泰,家给民足,这等奇功是谁树的,大公子也该清楚吧。”
李默道:“这我也有过耳闻,说是这两把剑的主人剪恶除奸,匡扶正气,才致我唐国风淳朴,君民相安。”李衍道:“没错,江南百姓为感其恩,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家为他们竖像立碑呢。”叶闻道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典故,也无怪平阳侯会睹物思情了。”
探虚子道:“不仅如此,老朽还听说这两位剑主与南唐皇室时有交往,身份可非比寻常哪。这‘敷和’、‘水滞’的传说就更加玄奇了,说是剑中藏有富国强兵的大宝藏、大秘密。这两把剑在我们手上只能杀人用用,可落在你们平阳庄手里,想做的事情就多着呢。”
李默听他捏造事实,怒道:“都是些齐东野语,不听也罢。”项在恩也笑道:“是啊,这骗三岁小孩的玩意,你七老八十的,怎么也信起来了?”探虚子脸一红,道:“传言就是如此,敢说你没听过?”项在恩道:“谣言止于智嘛!听跟传,本就是两回事。”
严观正也道:“是啊,如果这两剑真有如此威力,后主又岂会蒙袒肉之羞?这传闻之事,多数做不得真。”叶闻道道:“即便如此,可探虚道长所虑却不无道理,既然平阳庄与这两剑有故宫之情,他们为剑行凶,就说得过去。”段长安道:“叶兄弟说的在理!这原由都摆在面前,便想说你平阳庄不是凶手,只怕也难。”
众人七嘴八舌,唐游几番打断不听,只得大声说道:“就算平阳庄具备杀人动机,但行凶之事,全是主观臆断,没有丝毫依据,段兄随意捏造一个原因,就说他们是凶手,可就大错特错了。”辛准道:“笑话!我们要是拿得出证据,早把事情结了,哪还容得上你来插话?”探虚子也索笑道:“老朽还以为阁下有何能耐,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一通废话。”
唐游道:“唐某也知公道难为,只是人命关天,岂能随意?这事终得说个仔细。”段长安道:“我们自日晚入庄,到现在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该说的都已说了,还嫌不够仔细?”唐游道:“自然不够,恰有一个能说明平阳庄不是凶手的关键,非但你们没说,便连两位公子也没计较。”
众人一听,都不由“咦”地一声,李氏兄弟更是惊奇,想道:“能够洗清我庄嫌疑的关键,却是哪里,如何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