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洪州亦名豫章,滨临于鄱阳湖之左。全境多是平川,唯西北处丘陵起伏。
当年九转溪一役,段干云痛丧妻偶,兴味甚是阑珊,遂与乐逢新诀别,带着六岁的乐东云与女儿另觅容身之所。行至北山山脉时,见其中一山云萦雾绕,隐有仙气,乃入住深居,其时正是建子之月,山上草木凋落,段干云感于时宜,便称此山作“子月山”。
转眼十余年过去,昔日童幼俱已成人,段干云厌倦尘世,早生独处之心,只待乐东云及段干秀婚成,便遣女婿女儿出谷居住。
其间七年,乐东云夫妇时有回谷看望,但段干云脾性孤僻,每每都是稍待片刻就强令逐客,留宿款待之事,那就更不用提了。
乐东云亦知岳父癖独,奈何家道中落,父母自九转溪事后,十多年来不闻声迹,身为人子,不免常生泣杖之思,因此自孩子出世以来,便常年在外打探双亲音讯,年节回家,于父辈先迹诸疑难处也只得向岳父打听,极少在妻子身边停留。
段干秀知道丈夫家事频繁,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孩子天天嚷着要见爹爹,段干秀也没办法,整日教儿子读书认字消遣时光,日子本过的清平,不料上月袁州暴发瘟疫,又兼州官管制不严,竟致戾气四处蔓延,江西道左,罹者十丧其七,洪州之地亦有半余人染疾,整州百姓无不惊栗,各自逃亡,段干秀也带着孩子一路北上,欲往子月谷暂住数月,以避疫情。
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路上人流接踵,来往之中,段干秀竟也染上了疠毒。这瘟疫甚是厉害,不过两日,段干秀就冲虚伏热,烦渴难耐,身子消瘦了大截。
段干秀不堪折磨,早有轻生之念,只是为母则强,不忍儿子无人照料,母子俩步履蹒跚的走了数日,这日行到北山山麓,离子月山不过三四里地,段干秀浑身燥热,便似一团热火从心头冲起,将五腑六脏翻腾了一般。
她自知病入膏肓,难以自救,当下靠在路边,将后事及自保之法告诉儿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是时新何刚满六岁,见母亲一动不动,急的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可母亲的身子早已凉了,从前纵容自己撒娇哭闹的怀抱如今冷的像一处冰窟,就连她合眼时流下的泪珠滴在自己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他初逢大难,却也颇为坚强,慌乱中想起母亲临终时的遗言,料知外公就住在前边不远,当即用树枝落叶将母亲尸身遮掩好,便去向外公求救。
一路跑跑停停,看着西边的月儿爬上山头,迤逦转入中天,四周山势正愈发高耸,约摸走了三里路程,天光惨淡,一座黑压压的高山巍然挺立眼前,将这半边月弦挡在山后。
新何耳听丛林里几声狼嗥,忧心如捣,环视四周,那山雾正带着野露在幽暗中盈盈起舞,便似一名不经意沦落人间的仙子,回身举步,款步姗姗,动辄清霜满袖,如意处却又深隐晦藏,无影无声,杳不可闻。
新何五味杂陈,抬头见银光缥缈,漫天的残辰冷星,子月山上已然黄茅白苇,绿暗红稀,一片荒芜景象,沧桑了许久的山道尽被杂草遮盖的严严实实。
新何满腔悲戚,撑着弱小的身子蹒跚爬到山腰,腹内心血翻滚,竟似要将滚烫的心儿呕了出来,朦胧之中忽听天上一个声音道:“吾友,庶几夙夜,月沉三秋,孤欲同汝采萧于东南山上,可乎?”
新何仰头一看,迷茫间但见三千烦恼丝乱,一孤高男子身披玄色裘袍,唯然立于月色翳没处,身后的木叶纷竞,玄衣男子左顾一笑,深暗的披风下星回光转,六根如缬草般细长的手指已抵至新何面前。
新何精疲力竭,痴痴望着这谷里突来的第三者,顿时泪如雨下,颤栗着将小手放在那人手心,身子便倒了下去。
玄衣男子悠悠一叹,转而把这个孩子抱入怀中。
月色暧暧,山上晚风瑟瑟,林木萧索,玄衣男子缄口无言,沿着没落的山道缓缓行上山顶,冷月堪破远山之苍茫,照得深林里一片寒碧。
也就在这时,对面山下竟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高声道:“世路茫茫,红尘冉冉,料青山未老,竞惹朱颜妒。尚惜瑶台游子,缥缈飞鸿,虽解雪莲苦,空寒天山路。哈哈,百年过客,寸心千古,节度使大人久别无恙?”
声发之处,一青衣道士背负长剑、踏着纷纷秋叶走上山来,望尘拜于玄衣男子膝前。
玄衣男子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阁下不避斧钺,丹心如故,请不必多礼!”
青衣道士俯首应是,从容半带,背间长剑忽颤抖不已。
青衣道士惊道:“有人?”长剑半出宝匣,便要将那第三处呼吸断送。
玄衣男子右袖一摆,摇头暗示不可。
青衣道士眉印深陷,道:“是钧天部的人物吗?”
玄衣男子傲然道:“如何?”
青衣道士冷笑道:“逆天改命,岂容得属垣之耳?但为苦系之树,不由人不杀之。”背上白光闪掠,长剑疾向节度使怀里飞去。
玄衣男子喝道:“放肆!”左袖随披风起伏,将那柄长剑化作虚无。
青衣道士怒道:“可笑!这便是我主所谓的陈雷之交吗?”
玄衣男子道:“若非,则令主何?做你的剑下之鬼吗?”地起氅羽之波澜,将怀中男孩轻轻放下。
青衣道士听罢大惊,细细打量身前这个孩子,痴痴的道:“什么?他……他就是我的主人?可为什么……为什么……”
玄衣男子凄然道:“天运因其蒙溺六十余载,岂无不苦之人?况生命本就是直立于痛苦之上的,夫复何言?还望阁下莫为己甚。”
青衣道士身形颤抖,摇头不言,屈膝在主人年幼的脸颊上细细抚摸,不禁潸然泪下。
玄衣男子喟然太息,也似繁星听了都觉消沉,道:“孤挽阁下四十年之寿辰,授生杀大计,意欲清尘缘,归魂魄,使阁下不为世事所系,免蹈故友非意之挫折……”
青衣道士听到此处,心里又羞又愧,一咬牙,眼前泪水尽数无踪。只听他决然道:“请大人放心!小人既受十二年之戒,扶主克凶,自当义无反顾。今夜山下之事,全责小人罪愆,日后如有再犯,教我身填九渊,永世不问生死。”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道:“孤辖领月宫,举地无人,纵使孤独,也奈何不了你,阁下务必自囿。”
青衣道士应是,道:“大人视天下如掌上观,小人以万物为尘土,无不遂心快意,为世所妒,孑身孤苦,原属难免。只是小人身处蚁穴,尚可求存,而大人受罪无形,鼎鱼幕燕,唯恐遭叛党乱臣所害,切请大人珍重。”
玄衣无名不答,抚观手掌上的剑痕,那伤口已如云开后的霁雾,消失不见,乃问道:“孤记得阁下创立之初,他曾赐你一柄宝剑,此剑现在何处?”
“尚还搁在东荒亭里。”
“顾惜旧主之情,舍不得用吗?”
“或许是吧!”因月光之寒,青衣道士遂仰视天上孤轮。
玄衣男子亦昂首望月,问:“东荒还一如往昔吧?”
青衣道士摇摇头:“人去楼空,那里已是衰阳与荒草的天下了。”
玄衣男子颔首惨笑,道:“这等意境,与吾三人多少相同。”
三人听毕慨然,皆作司马牛之叹,极目远山雾霭,览苍月云海于无遗。
“原生地的风景,到底不过‘情怀’二字,比诸蓝郡自无不可,但之于外境的霜城,无非是节妇之于少女,明艳端庄,却终乏楚楚诱人之态。”
青衣道士低声道:“其地其风,早也与我无关,但我主之恩,不可不报。”
玄衣男子哑然失笑,锦葵紫似的右掌在月光里一照,两个鸡子大小的火珠赫然在握。
青衣道士惊道:“这是……这是我与息儿的内丹?”
玄衣男子称是,道:“阁下既死心为他效力,本座留着此物也是徒劳,不如还归你手。”
青衣道士道:“多谢节度使大人。”接过内丹,见上面赤光耀迸,心头百感交集,叹息道:“我死之后,大局谁来把持?”
“除可息外,孤另有安置,此人现在洛阳。”玄衣男子眇目沉吟,放观手掌,淡淡地道:“东方露野,繁星隐灭,我们走吧。”
青衣道士长松口气,将内丹敛入怀中,轻声问道:“去哪?”玄衣男子道:“东荒亭试剑,你喜欢吗?”
青衣道士摇头道:“相较之下,小人更喜欢在波斯维拉郡聆听可欲湖的流水。”
玄衣男子道:“那幽羌月谷的暗潮港呢?”青衣道士仍是摇头。
玄衣男子哈哈一笑,道:“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走吧!”
黑衣随着秋风吹叶的一个回转,朝山下行去。
青衣道士回顾身后这个男孩,心中凄惶一片,略一迟疑,玄衣男子已下了山道,远远只传来一阵离殇:“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至于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渐发远的声音,便似母亲离世前的最后一句抚慰,短暂地饶过耳廊,便悄悄的流失在痛苦的海洋里,再也不复当初之近况了,顷刻间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新何呆若木鸡,默默地视听着天与山的尽头,眼泪忽如涅普顿城的雨水,哗哗落个不停。
他越想越是烦乱,他越哭越是凄厉,只觉自己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刹那间忧思断肠,百感凄恻,胸前就像被重物狠狠的击中一般。
迷糊之中,身体忽轻飘飘的,随着晚来的风越飘越远,依稀回到了许久前金陵城的那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