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地处九州大陆最南端,毗邻南海,悠长的海岸线在南部湾收了一个小口,孕育出南方第一大港鲤城港。
传闻泉州四分之三的行脚帮都是青阁的势力,港口货运和沿街商铺做得大的都跟青阁沾亲带故。虽传言不可尽信,但青阁势力可见一斑。不过鲜有人知,青阁其实是留仙谷二弟子君然的势力。
君然原名萧凌梦,五岁被其祖父镇国公萧适送上留仙谷拜师,直到十五岁定下与梁王苏凌远的婚约出师下山,后一直随苏凌远出生入死,即便丈夫下狱也不离不弃,多方奔走为其翻案,夫妻伉俪传为世间佳话。
叶臻入留仙谷时,君然已离开多年。但作为梁王妃、她的长嫂的萧凌梦,还是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把青阁势力借给了她,帮助她寻找尚且在世的叶家人。终于在前几日传来了好消息,青阁多方查探,找到了居住在鲤城港的叶家前管家叶明。
叶臻走进青阁名下的一家裁缝店,亮出了青阁的青羽令,伙计便笑着跟她打招呼:“七姑娘来啦。”
叶臻点点头,跟着那伙计进了内室,语气中染上几分急切,“人在哪儿?”
“七姑娘莫急。”伙计给了她一顶帷帽,开了后院的角门,那里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伙计同车夫交代了几句,讲的是泉州话,叶臻听不太懂,愈发着急。
好在车夫很快点了点头,冲叶臻温和一笑,用生硬的官话说:“小姐请上车。”
马车载着叶臻在鲤城港陌生的街巷转悠,七弯八拐地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房子建在临海的石崖上,不远处就是码头,从院子里穿过时可以听见南海汹涌的波涛声,一轮红日已经从海天交接处升到了半空,一日的货运正当最繁忙的时候。
院子里晒着一排排的干鱼和干海带,角落里堆着渔网鱼叉,空气中满是咸腥的味道。不知是不是被这味道熏的,叶臻眼眶微微湿热起来。
堂屋里站着两个渔民打扮的人,露出来的精瘦的脸和精瘦的胸膛被常年的烈日晒得黝黑,见到叶臻进来,沉默地退出去了。
“明叔……”看清了屋内站着的人,叶臻鼻尖一酸。
八年时光悄然溜走,叶明不再是记忆中抱着还是团子的她皱眉无奈地喊“小祖宗”的青壮男子;霜白爬满了他的鬓发,胡子乱蓬蓬地扎在晒得瘦削黝黑的脸上,原本属于习武之人的修长挺拔的背也显见地佝偻下去。
堂屋里弥漫着咸腥的潮气,被海风磨蚀掉的窗子里漏进来些许阳光。
叶明的身形在晦暗的光线里愈发显得黯淡,但当他见到面前纤细却笔直得像刀剑的少女时,枯瘦的脸上刹那便涌起难以名状的喜悦来。
他眼角的纹路展开了,哑声道:“他们说你还活着,我高兴坏了,左等右等,怕极了一切都是一场梦……”
“是啊……我也怕极了,怕一切都是一场梦。”叶臻闭了闭眼,咽下喉口的酸涩感,“我每每睁眼闭眼,都会想起那天――每一个倒在我面前的人……”
她说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我这条命,是用他们的命换回来的……”
叶明听出她语气中的自弃自厌,忙打断她的话,“阿臻,只要你活着……他们肯定都很高兴,你长大了,出落得这么好看!”
“明叔,谢谢您。”叶臻吸了吸鼻子,那一瞬间的软弱被她牢牢压在眼底。
叶明问:“你如今好吗?在哪里住?”
“师父收了我做入室弟子,在留仙谷,排行第七……我很好。”
“青云先生门下?”叶明瞪大眼睛,欣慰地笑道,“那可了不得。”
叶臻笑起来,顿了顿,抬眸看着形容憔悴的叶明,眼圈忍不住又红了起来,“明叔,我今日来,也是想把您接到江州去住。我如今有不少产业,过的很好。”
“去江州?不好吧。”叶明愣了愣,自嘲道,“你看叔现在的样子,只会拖累你。再说,我在这渔村都住惯了,不愿挪动了。”
叶臻看见,叶明沧桑的眼眸中尚且跳跃着一线不屈的星光,便知道,他是不愿一辈子躲在这里的。
叶家三代帝师,满门高义。叶家人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都有傲然风骨,岂料一朝被人诬陷谋逆,定罪诏书尚未下达便被满门灭绝。侥幸逃脱的人不少怀着不甘与决绝自我了断,留下血书请愿昭雪;余下的人八年来躲躲藏藏,拖着苟且之身不肯就木,不过是想查明真相,还叶家一个清白名声。
叶家流传百年的风骨,如何能经受小人的玷污!
“明叔,不瞒您说,我这些年已经开始追查当年真相。”叶臻声音沉静下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手中已有部分证据,能说明叶家是被人诬陷。”
叶明讶异地抬起头,眸中闪过复杂的光。他曾经抱过的如稚嫩的春笋般的小小女孩、叶家上下百余人娇宠着的明珠,如今已长成挺拔隽秀的松柏,单薄的肩背足以扛起滔天巨浪;她那一双曾经清澈澄明无忧无虑的眼睛里如今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千里冰封,角落里却仍旧悄悄绽放出鲜嫩的花芽,还是那熟悉的温柔娇软。
叶明脸上复杂的表情停留了许久,脸色变了又变:“你……你知不知道那多危险!”他嘘了口气,“叶家百世流芳,都能瞬间被连根拔起……你可知你面对的是多大的势力!”
“我知道。如今我走到哪,尾巴就跟到哪。”叶臻毫不在意地轻轻笑道,右手拇指轻轻挑开寒光的刀鞘,幽蓝冰冷的刀锋在漆黑的刀鞘上闪过,“但明叔,我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东躲xz的小丫头了。”
那是她仅有的十四年记忆里最艰难的冬天,年仅六岁的孩子,冒着漫天大雪,拼命地跑,身后是无穷无尽的追兵。她甚至躺过乱葬岗,跟秃鹫抢食物……她这条命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砌出来的,绝不会轻易死掉。她要带着叶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命,好好地、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叶明被她眼中的光芒所慑,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既然如此……我知道还有几把觍着脸活着的老骨头。大家暗中都在调查当年的事,想为叶家平反。这几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换过地址。”
叶臻眸光一亮:“所以您跟我回江州吗?您先回江州安顿,我再慢慢把其他叔伯也接过去。”她这么做一来是让叔伯们能住的舒服些,不用再东躲xz,寒轩也能保护他们;二来她当年年纪小,许多事情记不清,还需要叔伯们帮着查找线索。
叶明嘴张了张,看着叶臻希冀的眼神,也知道她是下定了决心要为叶家洗雪冤屈,拒绝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话到嘴边,只汇成了一个字:“好。”
叶明简单收拾了行装,两个人上了叶臻来时的马车,又原路返回裁缝铺的后院角门。
叶臻吩咐伙计给叶明置办几身新衣,自己绕回后院,寻到掌柜住处,敲门进去,抱拳行礼道:“赵先生,替我多谢你们阁主。”
“七姑娘客气了。”掌柜笑着说,“就算阁主不吩咐,就冲着归来山庄和百草堂的面子,在下也是要帮这个忙的。”
叶臻浅笑,又施一礼:“还是要多谢的。往后有用的着君寒的地方,贵阁尽管吩咐。”
叶臻辞别掌柜,带着叶明上路。青阁派了一部分人暗中护送,出了泉州地界,便有寒轩的人前来接应。
陌生人佩剑骑马疾驰而来,叶明本能地抽出佩剑――刚在街边买的一把新剑――一脸阴沉地护在叶臻身前。他记得,叶臻说过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杀,便以为这些都是杀手。
叶臻心头一热,笑道:“叔,是咱自己人。”
她在叶明愣神之际朝着领头的红衣姑娘招了招手:“阿冉!”
那红衣姑娘远远应了一声,扬鞭策马奔上前来。虽然她早接到了消息说明叔要回来,但是看见眼前老得几乎要认不出的人,还是鼻头一酸流下泪来,哽咽着叫了声:“明叔……”
“你是……苏冉?”叶明仔细辨认了许久姑娘的眉眼,才惊呼出声。
眼前的姑娘十四五岁,面容皎洁如月,眉目分明温柔内敛,被浓烈的红衣一衬,便又生出傲然张扬的气韵。
她是皇帝亲赐给叶家嫡女叶臻的伴读,和叶臻一起长大。叶家灭门的那天,她乔装成叶臻引开了部分兵力,从此下落不明,叶明等人以为她必然凶多吉少,没想到她还活着,也出落得这么好看。
叶臻眼底微微湿润,却还笑了起来,轻声说:“八年前我一路往南逃,没想到能在半路遇上阿冉,老天到底还是有眼的……”她吸了吸鼻子,语气松快俏皮几分,“叔,还没给你介绍,这些都是寒轩的人,寒轩……唔,是我和阿冉开创的门派。咱现在可是江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阿冉名下有好几家酒楼茶肆,我在各州都有产业……”
叶臻粗略一说,叶明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仓促逃离时只有六岁的大小姐如今能有如此成就呢?
苏冉轻咳一声,“叶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先回江州让明叔安顿下来。”
“哦。”叶臻尴尬地笑了笑,四处看了看。这州界上荒山野岭的,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过她方才说的,没什么不能被人听去的。
十余人策马上路,往东北方向前往江州。
叶臻既然收了话头,就不再开口了。她爱极了风中驰骋的感觉,双腿一夹马腹,那良驹长嘶一声,加快速度,很快越过几人去。
“到底还是孩子……”叶明轻轻说道,眸光时刻盯着两侧,保持警惕。大小姐说了这都是自己人,可对于叶明而言,除了大小姐和苏冉,谁都不能相信,叶家当年的惨剧,安知不是“自己人”造成的呢?
苏冉看出叶明不自在,便落后一个马位,与叶明并驾,见到他眸中担忧之色,便笑说:“没事的,她经常这样。再说这是江州地界了,咱自己地盘,想动手都要掂量几分。”
叶明神色略略松懈,却仍旧不肯全然放松,苦笑道:“一朝被蛇咬,我是松不下来啦。”
苏冉当下便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意思来:“明叔是说当年……”
“嗳。”叶明止住她的话,摇头道,“无凭无据,还是不要乱说罢。”
他看向远处的叶臻,眸中染上几分痛楚,片刻才说道:“大小姐她……虽自幼习武,但学的刀法都是极柔和的,现今……我虽没见过她拔刀,但那刀杀气腾腾,幽冷异常……”
曾经叶臻学刀,不过是装点门面,顶多逢年过节在亲长面前献献艺,博几声喝彩,反正谁也不会要求叶家大小姐的刀多快多狠。
可如今,参天大树之下幼嫩的花骨朵早已失去荫庇,一身娇美柔弱的花瓣被风雨烈日侵吞了干净,只好拼命把细弱的根扎进脚下的土地,拼命地往上生长,不再追求那些枝枝蔓蔓的华而不实,渴求着有一天自己长成那棵参天大树,护佑大树倒下之时散落的种子发出的幼芽。
苏冉眸光微微一黯,最终只说:“对她来说不是坏事。”
叶明悠悠叹息一声,转了话题,欣慰说道:“我先前便听说青云先生门下七弟子君寒,小小年纪便建立寒轩,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没想到是大小姐。”
苏冉笑道:“小姐的本事可不止呢。明叔去了就知道了。”
叶明心中虽有了准备,可当归来山庄真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