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尚未走远,这一声含着内力,霎时喝住了众人的脚步。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往李家院子聚拢而去,只见那几人皆骑乘高头大马,足登皂靴,腰配环玉,目视炯然,不自觉便敛了声气,却又泯不下好奇,围在院墙外抻长了脖子往里瞧。
便见院子里,君寒恭敬跪倒在地,身后李氏夫妇和总兵差役等等也跪了下去。那气宇轩昂的官爷圣旨一展,朗声念道:“上谕——”
“制曰:尔留仙谷君寒,允文允武,恭谦勇毅,慈爱布施,德惠广济,勤国济民,世之大义。兹特授尔果毅都尉,加授宁远将军,嘉尔荣冠,勖以丕绩。”
圣旨宣完,四下里好一会儿寂静。
叶臻也有点愣住了。她抬起头来,看向宣旨的人,正是刘山。她木愣愣地,双手接过圣旨,俯身拜道:“君寒领旨,谢恩。”这话一出,手中的圣旨忽然便有了重量,她看着那黑牛角的轴柄,又看向后面侍卫手中捧着的绯色官袍和鱼符,手竟微微发颤。
人群中这时爆发出细碎的讨论声。
“这就是圣旨?文绉绉的,写的什么……”
自有听懂的人,给旁边的人讲解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便将话传了开去。
“果毅都尉,那是几品官?做什么的?”
“从五品,还是个副官,也没多大嘛。”
“可人家那是平地起高楼,直接上五品呐,好多人一辈子都到不了五品呢。还授了个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她一个无父无母的乡下丫头,啧啧……若说不是因为镇北侯的关系,我才不信呢。”
“你见过哪个封女眷封都尉将军的?那不都是诰命,叫什么孺人淑人的?”
“谁知道呢……反正人家是飞黄腾达咯,怪不得急急忙忙要甩掉我们啦。”
“嘿,你这人讲话真够没良心的……”
这些话,院子里的人都没注意去听。
眼下不光叶臻有点发愣,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呆住了。就连无极阁影卫事先都没有得到通知,别说李氏夫妇了,丛刃想起叶臻刚才那番豪言壮语,更是瞪圆了眼睛。倒是总兵和差役先反应过来,起身来给叶臻道喜。两个金吾卫是最高兴的,眼神里都是喜气。
“将军,请起吧。”刘山弯着眼睛笑道,伸手虚扶了叶臻一把,小声道,“小姐这便愣了?这才哪到哪儿。”
叶臻听出他话外音,默不作声,便听他又低声说:“若按陛下的意思,五品都是屈就小姐,不过眼下却也够了。”他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卷轴,双手呈给她,“此乃告身,将军请收好。”
叶臻接过告身看了一眼,竟是女帝手书。她感受到刘山投来的鼓励赞赏的目光,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她万万没想到,女帝这便直接给她授了官。而且从这告身上看,这授官走的并非正常程序,一个五品官可用不着女帝亲笔。
叶臻又仔细看了一遍告身,上面除开那些吏部加的套话之外,几乎都是女帝潇洒的字变着法地在嘉奖她。谁家告身上面写这些的?这东西是要拿给别人看的呀!这下好了,很快谁都要知道女帝对她不一般了。
周遭窸窣的人声随着神识的清明逐渐钻进耳朵,叶臻攥着告身的掌心微微渗出了汗意,没有感到想象中的惧怕,倒是生出了几分张狂。
特权特办,须得有本事抓得住,否则便是引火烧身。这道圣旨足以让她、让留仙谷站稳脚跟,足以为寒轩、百草堂正名,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会为她带来流言蜚语。这不过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也是警醒她往前走的动力。
刘山说得对,这才哪儿到哪儿呢,这帮人连她封个五品官都要大惊小怪叽叽歪歪,那要是听说她是叶家之后,看着她重振叶家,封侯拜将,还不得下巴都惊掉!
此刻,叶臻再次直观且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也许她还在追求一个真相,一个公道,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一去不返了。而她又何须矫饰自己的内心?江湖不过是她的栖身港而非埋骨地,她就是女帝的亲生女儿,有些东西于她而言是生来就甩不掉的,既然如此,又何须一再逃避。她害怕的从来不是权力和野心,而是或许终将被这些东西腐蚀掉的人心。
真话,是功成名就后,才能肆无忌惮地说的。这是个可笑的规矩,她若想要改变这规矩,首先得遵守这规矩。这世道如此,即便是强大如女帝,要推行新政,也要先冲破一切站到最顶端去。
她终于厘清了自己的思绪,视线却久久停留在女帝的字迹上,后知后觉地生出欢喜雀跃来。
阿娘夸她诶。
阿娘夸她啦!
这欢欣慢慢地变成了羞赧,继而化作了温暖坚实的后盾,让她连日来沉浮不定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她眼中微微泛起了水光,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刘山继续道:“委任状已经到了江宁府,将军明早便可上任。余者属下不敢多言,还请将军宽心,陛下一贯很信任您。”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影卫道,“我们几个也会一并调入江宁府,成为您的亲兵。”
叶臻拱手道:“谢陛下隆恩。还请您多指教。”她心里是明白的,虽同为女帝当日拨给她的十人之一,但刘山显然是不同的,比起影卫,他更像是幕僚。他比其他人能够更深入地接触到隐秘的情报,而女帝此时将他的身份从影卫转为亲兵,其用意不言自明。
果毅都尉虽是都尉手下副官,品阶不上不下,但上不惹眼,下可通民,也不似州军那般需驻扎原地,而是独立行事。更妙的是,这一来她便是进了府兵系统,想必也能把其中关窍摸的更明白些,近一步查探当年汝南折冲府的事。还有那个给许清源放冷枪的荆南折冲府……而且不管怎样,有个官场的名头,总比她如今这个身份便利得多。
她收好了告身,身后一名影卫上前一步接过官袍和鱼符。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得实在突然,她揉了揉眉心,吩咐影卫道:“你们先带着东西下山去,跟百草堂和寒轩那边通个气,让大家都不必担心,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然后去福兴茶馆找东良叔,拿着我的印信……”她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碧玺,“开金库,取一万贯钱来,山庄里有要走的,每人领二十贯。再发一封信往泗水,去钱庄取百两金,让渝川那边先用。”顿了顿,补充道,“都走我的私账。”
影卫领命离开,叶臻一面盘算着自己私房钱的余额,面上看去却十分沉着冷静。她回身看向朝氏和李全,道:“姑姑,姑父,我会安排人送你们一家下山安置。往后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李全胡乱地应了几声,没再多话,只搂紧了小花,手中攥紧了叶臻给的那块玉牌。朝氏红了眼眶,眸中情绪复杂,见叶臻转过身去,脱口道:“等……等一下!”
李全拽了她一下,但叶臻已经回头了。朝氏上前说道:“姑娘……将军,请随民妇来一下。”
叶臻点了点头,向刘山吩咐了几句,便随着朝氏进了屋。
朝氏快走几步,从堂屋里取了个包袱出来,红着脸小声说:“这个月快来了吧?这个你还是拿着。往后……你若不嫌弃的话……”她声音越来越小,也几乎不敢抬头看叶臻。不知什么时候叶臻已经这么高,比她高了快一个头了。她想起当年流乱中第一次见到叶臻,那么小小一个。她那个时候将要临盆,见她和阿冉孤苦无依,母性使然,把她们当做亲生女儿照料。她被乱军包围,是叶臻和阿冉所救,而后受惊早产,也是她们连夜寻来了稳婆。她们虽然修灵的修灵,经商的经商,但总是会回来看她,带着平安和小花一同读书玩耍……如今叶臻封了官,她自然是欣慰的,可她知道叶臻往后会有更强的倚仗,她能帮的大约也就止步于此了。
“我不嫌弃,永远都不。”叶臻上前一步,接过包袱,伸手环住了朝氏,“姑姑,这里是我的家。”
这个拥抱转瞬即逝,在朝氏还在发愣的时候,叶臻便松开了她,笑道:“姑姑,您多保重。我得走了。”
叶臻抱着包袱出了门,这一次她一出现,门口那些议论声就停止了。人们神情各异地看着她,有几个人带头跪了下去连声道“恭喜将军”。先前那几个唾骂过叶臻的,阴沉着脸缩在后头生怕她注意到他们,倒也有没脸没皮的,凑上来磕头求她让他能够鞍前马后效力。卫广吴三人站在人群里,目光复杂。
总兵走上前来,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将军,此间事务请交给下官。”
叶臻点头,道:“善后和盘缠分发就交给你们了。布防事务不可松懈,若有异常即刻来报。”她又吩咐了几句,便带人上马离开。停在归来山庄大门前,最后看了一眼朱先生书写的匾额,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吧。”
丛舟方才宣旨后便一直默不作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会儿带着几个血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叶臻招手让他过来,问他昨天半夜的情况。他这时也收起了最后一丝不以为然,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虽然他知道的不全,但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去枝节,当然,更没有扯些不相干的事来暗戳戳为少主邀功。丛舟心里清楚,面对少夫人,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
叶臻听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转而问起了郑经。丛舟便老老实实说了玄天承的吩咐——那其实就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接着又说这事本还没那么容易,是因为陆鼎元这几日都忙着日照峰这边,顾不上郑经。
叶臻问了几句,便不再出声了。郑经着实是个关键人物,也可说是整件事不可或缺的导火索。郑经和袁若儿的那桩案子,让郑家和秦家继而和知本堂搭上了线,又把赵记拖进了这滩浑水里。自然,他也会是个破局点。不过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郑经。
眼下她心里乱糟糟的,身上也是一阵凉一阵热,想一会儿事,又有点想玄天承。他昨夜强撑着又动用了那么多魂力和灵力,又是毒发刚过,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
这般一路想着,大家都没再多话,紧赶慢赶先到了百草堂。早先已另有差使来宣过旨意,堂中人见到叶臻纷纷迎上来恭喜。只是很快便有人来跟叶臻汇报这两日的情况,接着明烟赶了过来,两厢叙话,互相通了消息。
叶臻听到有人下毒和赵九垂危时神情尚稳,待听到姜尧遇险强撑着指导明烟救活赵九、昏过去至今未醒,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慌张和愤怒。
“……欺人太甚!”叶臻咬牙切齿,一路往后院走去。丛舟和刘山等人都知道姜尧,便也跟着去了。
姜尧算是百草堂所有大夫和学徒的老师,连药童入门时都要由他亲自盖印,他这一倒,百草堂上上下下都挂心不已,这过去的一天里,已经开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张方子,药熬好了,却不敢轻易给他喝下去。无他,姜尧的症状实在很奇怪。骨折并不会导致这样长时间的昏迷,倒像是中了药,可没人看得出到底中了什么。好在君识留了下来,一直用灵力给他吊着气。
叶臻进了门,门口守着的小药童红着眼睛上来行礼。叶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算作安抚,走到床边,看见君识因灵力透支而惨白的脸,皱了皱眉。接着便看见姜尧一片死气的脸,倒抽一口冷气。
她给君识渡气,一面脱了自己外衫给他披上,哑着声音叫了声四哥。
君识道:“回来了?用不着,你歇歇。”他咳了一声,说:“大哥去了苍梧山。你那边的事我听说了……”他却没提更多,笑道:“过几日给你办桌酒席。”
叶臻唔了一声,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回头看了看。还没等她开口,丛舟上前道:“我来接替四公子。”
叶臻点头:“有劳。”她扶着君识站起来,趁机探了探他的脉象,又是皱眉。上回追陈崇绪弄的伤还没好全呢。这一个个的,都是伤上加伤连轴转。
君识摆了摆手,把她的外衫披了回去拢好,道:“我也不知姜大夫是怎么回事,想来为赵九治疗时便是在强撑了。”
叶臻坐到床边,伸手碰了碰姜尧的脸,冷冰冰的,跟石头一样。她嘶了一声,低头拍着他的脸叫道:“姜姜?”不见回应,她又凑到他耳边,扯着嗓子大喊道:“姜尧——”
屋子里的人都纷纷捂住了耳朵,寻思这姜尧要是醒着,只怕耳朵都得聋了。
但姜尧只是静静地躺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叶臻低骂了一声,问道:“他昏过去前,说过什么没有?”
君识仔细回想,道:“并没有。”
叶臻这时反倒微微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他会回来的,不过,还是得让人昼夜给他吊着气。四哥,你去休息吧。阿舟,你先守一个时辰,一会儿让影卫替你。”她站起身来,道:“我去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