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干净光洁,白玉似的双手捧着一朵将枯未枯的绣球花。那刀刻斧凿出来的石头眉目低垂,似有悲天悯人之意。
姜篱想起她师叔。
小时候在苍岚山,师父古板絮叨,每天布置的课业繁重得要命,他们最期待上她师叔的课,因为师叔会带他们去抓鱼,去烤麻雀,去御剑放风筝,去做师父绝对不会教他们的事。姜篱和世家子弟起冲突,师父要么当和事佬,要么罚她,只有师叔站在她这边,夸她干得好。
师叔说:“人生多苦厄,你们将来定有吃不尽的苦,要趁小时候多玩玩。”
师叔还说:“苍岚子弟不当孙子,阿篱像我。”
姜篱一时间有些难过。
她忽然很想师叔。
墙角还摆了好些杂七杂八的神像,大约象征神女的仆从。它们掉漆的掉漆,落灰的落灰,只这神女神像如此干净。外头那些面目狰狞的行尸走肉会供奉神女么?姜篱端详这神像,暗暗下了论断,这尸镇必然还有活人,而且那人必然见过她失踪的师叔。
看来即便此地凶险难测,她姜篱也少不得要孤胆闯一闯了。
她收拾心中的难过,深吸了口气道:“今夜在此歇息。好大儿,去给为娘收拾个能打坐的干净地方。”
戚飞白:“……”
他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娘是怎么回事?
他没动,活儿全让殷识微给干了。又是收拾地铺,又是生起火塘子烧锅炉,戚飞白忍不住侧目,殷识微同他一样是世家贵胄,怎么殷识微就懂这么多活计?不过,殷识微这家伙只收拾姜篱的地铺,戚飞白和韩如意,他半点没有要管的意思。
姜篱在窗纸上扣了个洞,探看外头的情况。日上三竿,街道上的行尸一点儿也没少,反而多了许多。按理来说,正午阳气重,行尸应多有惧怕才对,怎的这里的行尸半点不惧日光?她看了半晌,直起身,戚飞白也凑过脑袋来看。他对着那窗纸上的小洞看了半晌,道:“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你刚刚看那么久,都在看什么啊?”
“你眼瞎吗,”姜篱无语,“不就看外头的行尸,还能看什么。”
“可我什么也瞧不见啊。”戚飞白摸不着头脑。
姜篱把他推开,对着窗纸洞往外瞧。眼睛对上去,窗纸洞外一片漆黑,好像被什么挡住了。姜篱眉头一皱,忽然感受到一阵阴冷的凉气。面前的黑暗稍稍褪去,她看见了一只血丝弥漫的眼睛。这眼睛圆睁着,死死瞪着姜篱。
并非戚飞白眼瞎,而是这孔洞被一只鬼给堵住了。
鬼魂与姜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咫尺相视。
“怎么样,我说了吧,是不是看不见?”戚飞白推她,“我再看看。”
姜篱踹了他一脚,“看什么看,睡觉去。”
戚飞白很生气,“你居然踹我?”
“今晚肯定要出事,你胆子小,找个人陪你睡。”
姜篱抱着双臂,绕到后间,发现这殿宇后头有两间破耳房,正好可以歇脚。
“会出……出什么事?”韩如意很害怕,大白天的,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不知道,”姜篱耸耸肩,“直觉。”
戚飞白觉得她在危言耸听,可心尖儿又不由得打哆嗦,“咱们这儿两男两女,还能怎么睡,我和识……咳咳,我们俩男的一块儿,你们俩女的一块儿。”
殷识微却淡声拒绝,“我和夫人一起。”
“为什么?“戚飞白问。
殷识微淡淡道:“我是面首。”
戚飞白:“……”
姜篱:“……”
这傻缺脑子被戚飞白踢了?真把自己当面首了?怎么感觉他当面首还怪开心的。
姜篱做了决定,“你和戚飞白一间房,我和韩如意一间房,就这么定了。”
大家分了房,姜篱胆子大,还出门探查了一圈。一个人行路灵活些,她屏息静气,没让一只行尸察觉踪迹。眼看日影西沉,仍是一无所获,只好回了神女庙。殿内好像笼了一层黑纱,乌沉沉的,连墙角的泥雕塑像都被黑暗锁住了似的,看不分明了。
殷识微做好了饭,大家用过膳之后各自安歇。韩如意越到晚上,越是害怕,甚至提议想和戚飞白一道睡,被戚飞白严词拒绝。她进了门,姜篱已经在地上打好了地铺,那破烂的木板床空在一边,是腾给她的意思。
她绞着双手,羞赧道:“让夫人见笑了。”
姜篱摆摆手,“人之常情。你年纪小,怕也是应当的。放心吧,有我在,便是阎王爷来了也不敢动你。”
韩如意怕黑,不肯熄灯,姜篱也随她,自己在地铺上躺下。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人间,整个世界都黑了,坟冢一样寂静无声。夜很静很静,静得能听见房内两人的呼吸。
“夫人……”韩如意细若蚊呐的声音传来。
“什么事?”姜篱睁开眼。
昏黄的烛火下,韩如意裹着破被,瑟瑟发抖,泪眼盈盈。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她轻轻问。
姜篱蹙眉。
“没有。”她答得很干脆。
“真的有……”韩如意爬到她身边,“你听……好像……好像有人在笑。”
姜篱侧耳倾听,二人在黯淡的烛光里对视。忽然,一声短促而邪佞的轻笑出现在门外。韩如意吓得整个人呆住,两手死死握着姜篱的胳膊。姜篱站起身,问:“谁?大晚上不睡觉,找死啊。”
韩如意快哭了,“夫人……莫要冲撞了鬼怪……”
墙壁传来笃笃两声响,是隔壁的戚飞白和殷识微听见她说话。
“怎么了?”殷识微清冷的声音传来。
“有人在我们房门口傻笑,”姜篱说,“韩如意快吓死了。”
戚飞白的声音响起,“莫怕,如意姑娘,我出门看看。”
“识微公子……”韩如意哭着喊他。
一叠脚步声从隔壁传来,姜篱蹙起眉,鬼怪敢在神女眼皮子底下作祟,可见是个棘手的,这厮怎的这么冲动,一下就冲出门来了,殷识微居然也不拦他一下。门外多了个漆黑的人影,斜斜映在门扇的白纱上。他在门外道:“如意姑娘,我来了。”
韩如意要去开门,“识微公子!”
姜篱拽住她,“别瞎开门。”
“夫人!”韩如意一把把她推开,转身就去开了门。
然而门一开,外头空空如也。
韩如意怔怔问:“怎么回事?识微公子呢?”
一低头,却见门外地板上有一个小小的泥雕塑像。这泥雕本在大殿墙角,不知怎的到了这儿来。幽暗的烛光下,泥雕吊着眼梢,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忽然,那声邪异的轻笑再次出现,正从泥雕的肚子里传来。
原来戚飞白根本没有出门,喊门的是这泥雕。
韩如意大声尖叫,姜篱随手捡起一块砖头,把那泥雕给敲碎了。隔壁,戚飞白和殷识微听见韩如意的尖叫,都出了门来。
“怎么回事?”戚飞白拔出长乐剑,“你们见着鬼了?”
姜篱蹲下身拨这破了脑袋的泥雕,凝眉道:“刚刚这玩意儿装成你,吓唬我和韩姑娘。”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东西吃饱了没事干,吓唬我们干什么?”
“鬼不就是这样么?”戚飞白盯着黑漆漆的殿宇,生怕又有什么鬼钻出来,“还说神女庙安全,我看这里也不安全。要不要再另寻个地方安歇?”
“不要,”韩如意攥着他胳膊,紧紧贴着他,“我害怕,外面肯定有许多鬼怪,咱们还是莫要走夜路了吧。”
殷识微蹲下身,摸了摸地面。
“有脚印。”他道。
姜篱找来蜡烛,擎着烛光细看,地上果然有一行小小的脚印,通往殿宇另一头。几人对视一眼,戚飞白举着长乐剑,手臂直哆嗦。姜篱和殷识微领头,顺着脚印走了过去。脚印一直蔓延到柜子底下,姜篱把蜡烛交给殷识微,趴下身,脸贴着地面,望向柜子底的缝隙。
殷识微压低烛火,借着幽幽烛光,姜篱看见柜底有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
就是这鬼在吓唬他们。
它不伤人,难道是有冤屈要他们帮忙?
“带了线香么?”姜篱问。她要用香语问鬼。
殷识微取出三根香,有找来一个香炉,对着柜子插下。
三炷袅袅青烟没入柜底,他们听见它呜呜的低哭。
“你光吓人不害人,是要我们为你伸冤吧。”姜篱道,“算你走运,我今天心情不错,帮帮你算了。是何人杀的你?”
细小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听声音是个女孩儿,说话断断续续。
“苏……”
姜篱蹙起眉,侧耳倾听。
“苏……南……枝……”
姜篱一怔,“你说什么?是苏南枝杀了你!”
难道这镇中清理神像的神秘人是她师叔?
“苏南枝在何处?”姜篱追问。
女鬼哑声回答:“在……此……庙……中……”
什么?
众人回望四周,这庙宇里仅他们四人,哪里有什么苏南枝?
殷识微的眉头忽然深深一皱,出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何人?”
女鬼哭着道:“若溪……韩家……韩如意!”
姜篱眸子一缩。
若这个女孩儿是韩如意,那他们身后那个韩如意又是谁?
来不及回头,只听戚飞白惨叫了一声,紧接着一道阴冷的掌风袭向姜篱后心。姜篱反应极快,拉着殷识微旋身躲避。电光火石间,姜篱心念一动,长乐剑嗡鸣响应,直指“韩如意”胸口。仅仅一霎,长乐剑洞穿她的胸膛。
然而,一股黑烟从她身上飘出,凝聚在半空。
黑烟凝成了一个男人模样,虚虚实实,依稀看得清他流丽的轮廓。
他开了口,嗓音低沉,“好熟悉的剑意……女娃,你同姜篱是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