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来福来得凑巧,正值两国开战,刚过黄口之年,就被抓去当了壮丁。
他的身躯不如前几世强壮,盈弱的身子拿起兵器训练,总会出现意外。
他要不就是手肘扭伤,要不就是脚崴了。
负责训练的人员,便摸着他的头,给他调到了火夫营,与火夫一起负责军营里的吃食。
蔡来福当不得那个掌勺人,可在历练之下,也能自己扛着一大锅饭菜,去军营里分发。
“小来福,今儿怎么是你来这?不会是那老小子又欺负你吧!派你搬着这么重的东西,我来帮你!”
来者愤声说道。
“不用,我可以。你要真想帮我,就去将士兵喊来。”
蔡来福擦着汗说道。
战事吃紧,后勤部没有多少闲散的民众。每个人都负责一位百户官名下的所有士兵的吃食。
这位士兵会这么问,那是因为蔡来福不负责这处。
只不过负责之人感染风寒,他不忍那人受到责备,就自行分摊了手里的活。
出声之人很快将人给喊齐,大家一听开饭,都吵吵嚷嚷地朝蔡来福走来。
百户官自然是打了头阵,第一个盛饭。
底下的士兵就没那么讲究,各个围着蔡来福问东问西。
蔡来福好一阵功夫,才把饭打完。
他拎着空荡荡地两个桶,刚走了几步路,就有一个士兵端着碗,将他拦下。
“饭。”
蔡来福一怔。
来者是蔡伯山。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脸上全是血。
蔡来福为何会知晓,那是因为他在望乡台,整整看了十五年,连蔡伯山走路的姿势都能模仿个一二。
只是,往前就算有人受罚,也有士兵提醒蔡来福另留一份。
可这次,百户长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小来福,赶紧走。过了用食的时刻,还想来这找饭吃,我看你这是找打!”
先前,蔡来福遇见的士兵出手相助,不顾蔡伯山受伤的手,扯着他往后走。
“慢着……我那里有吃食,你来营帐前等我吧。”
蔡来福话音刚落,就有人立即回道:“兵营里吃食只有一份,你哪还有新的吃食?”
“我的那一份,也是吃食呀。”
蔡来福自然而然地回道。
他领着蔡伯山走到营帐前,先去归还了桶,告了一会儿假后,方才将自己预留下的饭菜端了出来。
蔡来福本想和蔡伯山均着吃,自己只用一点点。
可是,蔡伯山接过以后,直接蹲在地上,头也不抬,闷头吃饭。
说是饭,蔡来福的吃食,里面只是一些汤水,配合着两片的青菜叶。
蔡伯山一下子就给吃完了,将碗丢给蔡来福,转身就走。
“诶?”
蔡来福虽然纳闷,但没有多想。
他顶过了几个时辰的饥饿,终于又到了晚间。
原先的火夫,养了几日,终于恢复了身体,拿着珍藏的一小块肉干,递给蔡来福。
“你当初就不应该把饭给他!”
这人忍不住,压低声量说道:“这等逃兵,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趁早让他死了去,免得祸害军营!”
“咱们军营正是缺人的时候,如果让人饿死,岂不是要怪我们火夫的头上?”
蔡来福劝道:“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对我来说,并无差别。”
来者眼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言。
蔡来福依着前几世的经验,没有冒然前行,也没有与蔡伯山交好,而是选择探听蔡伯山的动向。
尤其是在得知蔡伯山当了逃兵以后,他更加谨慎。
就当蔡来福以为,蔡伯山早已忘了自己。
一日,却在自己营帐前,发现了蔡伯山。
两人见面,开口就一个字:“饭。”
蔡来福拒绝不了,可是,这时他学会了给七留三。
毕竟,没有汤水,连提饭桶的力气都没有。
没用之人,是不配留在军营里的。
蔡来福原先想让军营将自己遣送回家,可这时遇见了蔡伯山,也就不再想着这事。
腊月,本是家人团聚之时,可军营里的一群人,被困在了荒郊野岭。
敌国不退兵,将士永无归家时节。
“此处是离皇城最近的一道关。若此处失守,国破家亡,再无佳节。”
蔡来福看着来找自己的蔡伯山吃饭,感慨道:“不知这仗,还要打几个春秋。想来回家时,早已物是人非。”
蔡伯山却道:“不用几个春秋,只需几日。”
“几日?”
蔡来福摇摇头,“若是几日,军营便早已下达命令,可今岁并无异动。虽然,我知你归家心切,可眼前并无契机。”
蔡伯山喝完碗里的东西,将碗丢给蔡来福,就撩开帘子离开。
蔡来福越想越不对劲,想到前世的失败,就开始跟踪蔡伯山。
身子骨弱,也有弱的好处。
寻常人走路有声响,可蔡来福好似飘动的粉尘,风一吹便会四散。
加上原先,蔡来福分配的军营乃是侦察一列,他拿不动武器,才被分到了火夫营。
一连三日,他也终于知道了蔡伯山为何几日就结束战役。
他,通敌。
得知这个消息,对蔡来福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口,这里曾经被蔡伯山穿破,转世后也有一个深红色的印记。
若按照以往,他早就冲上去,质问两人。
可他不能。
“死又何惧?”
“怕的是人一经身死,便无法还魂,无法阻拦灾难,一如往昔……”
“百姓流离失所,世间苦不堪言。”
“可我若将这条消息,告知掌势者,不仅伯山声名尽毁,身首异处,连他的妻儿、族中兄弟,也难逃苦难。”
自古以来,忠孝两难全。
王晟顿笔,本想根据先前定下的主题,写愚孝,却无法落笔。
笔尖的浓墨,于纸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于情于理,都写不下的结局,被王晟改了数次,终于落定。
蔡来福并未透露异常,按照寻常般接待蔡伯山。
“伯山。”
他突然唤道。
蔡伯山没有停顿,将碗中的汤水饮尽。
“爹。”
蔡伯山闻言,诧异地瞥了蔡来福一眼。
“我不是你爹。”
他把碗丢给蔡来福,将要离开。
“先前是我对不住你……”
蔡伯山走也不回径直离开,如果他再晚一秒,就能听见蔡来福萦绕于嘴边的话。
“我不善此道,却不能看你作恶,做事不理。”
蔡来福跪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疼痛,并未带到面上,也无怨恨之意。
就算口中鲜血直流,就算……
他感觉自己无法转世。
此次,他并未下地府,转身寻到了蔡伯山的营帐,看他痛苦挣扎。
几尽淡薄的魂魄,终于在这世,以无壳之体,虚怀现世之人。
“错在你我,不在世人。”
“往后无我,望自珍重。”
“爹……”
午后,艳阳穿破营帐的厚布,照在帘内,方显仅余的一缕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