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挑了挑眉：“小丫头还挺聪明的，那我接着说了？”

    “昂，你说吧。”

    “你想想看啊，人最最底层的欲望就是活下去，这是刻印在基因里的东西，我们不管吃饭，穿衣服，赚钱，结婚生小孩，不都是希望自己的基因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吗？”

    “你看你娘为了让你们学习，都愿意把自己的肾卖了，不也是希望你们作为她年轻更有未来的后代，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然后把基因继续播种，扩大范围，复制更多跟她的基因吗？基因是自私的，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为了繁衍，这是刻印在任何生物最初始设置里的程序。”

    尤小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知是被冰棍冻的还是被周瑞的话吓得：

    “不是！周老师你是错的！我娘那么做是因为她爱我们！”

    周瑞无所谓地瘪瘪嘴：“这种是爱啦，确实是爱，但这是有条件的爱，条件的前提就是希望自己的基因能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是爱没错啊。”

    “但这种爱是基于交易的根本目的，本质上是希望你们长大之后回报她，如果未来你们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会质问你们'我都为了你们付出那么多！你们为什么不回报我？'，你将永远无法满足她心中巨大的空洞，因为她会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自己付出了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这种爱会变成怨恨，成为她与你们心中高高的墙。”

    “闭嘴闭嘴！”尤小妹尖叫起来，她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冲着周瑞喊道：“你是个魔鬼！你就是个魔鬼！”

    周瑞静静地看着她：“你要是想不难过，就坐下来听我说完。”

    尤小妹身体绷得笔直坚硬，对周瑞怒目而视，周瑞温和而平静地看向她的眼睛，而她从那如同一滩死水一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跟自己母亲跟父亲吵架时别无二致。

    她从来都害怕自己变成像父母那样。

    尤小妹在周瑞的注视下慢慢冷静下来，她坐回马路牙，冰棒融化的糖水流淌到了她的手上：

    “周老师，你继续说，我听着。”

    周瑞笑了笑：“这小丫头脑子真好使。”

    他轻松地舔了一口自己的冰棒，然后说道：

    “但有条件的爱也是一切的根基，无条件之爱就是从有条件的爱中诞生的，当你在付出时不求任何回报，就只是全然地支持对方，全然尊重对方的选择，全然接受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的时候，那便是爱了。”

    “但是，”尤小妹抬起头：“那太容易受伤了吧。”

    周瑞噗嗤一笑：“完全正确，所以，在无条件爱任何一个人之前，先做到的是无条件的爱自己，接受自己失败，接受自己是个小垃圾，接受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接受自己的缺点，接受自己无力且普通，接受自己软弱，接受自己是个人。然后尽可能对别人好，但前提条件是有自己的边界和底线，越过就让对方接受惩罚和滚蛋。而且虽然行为上让对方滚蛋，但在心中你仍然宽恕对方的过错，你不被对方的行为所影响，这便是所谓的内圣外王，内道外法了。”

    “当你是如此圆融自洽，那便能清楚地看到你母亲的行为是出于爱，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也不必为此感到内疚，因为这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也不需要未来的时候给她要求的回报，而是你发自内心出于无条件的爱而想给的回报。当你不再执着于任何事情时，你就天天能开开心心的了。”

    “老师，我听不懂。”尤小妹的冰棒吃完了，现在她正把玩着那小木棍：“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天天能吃饱饭。”

    周瑞点了点头，然后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人之常情，正常的，我也想天天吃饱饭，但是我不执着天天能吃饱。听不懂也没关系，反正爷说爽了。”

    尤小妹也跟着站起来：“老师，其实咱们班上好多同学跟我的情况都一样呢。”

    “我知道。”

    “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老师我就是一个小垃圾啦，管不了那么多，救不了任何人，自己都没活明白呢，老师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呢。”

    “咦，二十四岁已经很老啦，我都已经是青少年，你已经是大叔了。”

    “请停止你的攻击性语言，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伤害...”

    周瑞假装受伤地捂住自己胸口，冲尤小妹挤眉弄眼。

    尤小妹被逗乐了，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

    “好了，我的战士，走吧，回教室学习吧！”

    “好吧，勉为其难跟你一起去上学吧。”

    “嘿你这丫头，我看你是跟我混熟了飘了。”

    两人打打闹闹，刚刚的阴霾好像全部消散了。

    走着走着，周瑞摸着下巴又嘀咕起来：

    “其实执着与不执着也并不是完全相对的，在我看来‘执’更像是一个礼物，一个让你可以体验到人生酸甜苦辣咸的传感器，在破执的过程中虽然很痛苦，但收获颇丰，当破执完成后，你说不定还会回头感谢过去那个执着的自己呢。”

    “破执之后就是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也可以什么都创造，无所欲无所求心情宁静平和喜悦而不为外物所动，但不再能体会到人性的贪嗔痴慢疑，也是憾事一件啊。”

    “而人性是那么宝贵的东西......”

    尤小妹斜眼看过来：“老师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啊。”

    周瑞回道：“没跟你说话，乖，一边儿玩去。”

    下午上课的时候，周瑞看到尤小妹跟齐珍的同桌换了座位，她们两个马上要离开的孩子坐到一起去了，也就随她们去了。

    放学后，学生们都走完了，周瑞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关门，却看见进来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高个儿男人。

    周瑞一下子便猜到这位大概就是毕高原派来带他去参加谈判的部下，便冲对方点点头。

    那人也十分礼貌地回应道：“周先生，我们老大已经在场所等候您多时了，请随我一起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