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升起一轮新的红日,一排绿柳沐浴在朝霞下,随风摇曳。
“阿柳,我知晓这户人家住着谁”,顽时得意地分享:“公输桓。”
阿柳疑惑地反问:“何许人也?你又是如何得知?”
顽时清了清嗓子:“我方才潜入其宅院内,里面堆满了木头做成的精致玩意。应该是个木匠,才会有这般手艺。但一隔间里,亦有大量的黄纸符咒,必定也是个术士。然后,我被一只大木鸟所吸引,鸟腹上凿有两行字‘公输桓造,祖师鲁班’。所以,昨日给那道长开门的男子必是公输桓了。我亦瞥见,一张密密麻麻的图纸,像是一把伞的构造图。”
阿柳不屑地反驳:“煞有介事?你不一直卡在我主干枝丫内么?”
顽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元神出窍啊,你一成精柳,竟连这也不知?我知你性情冷淡,不曾想,你竟冷漠到,连了解周边事务的欲望都没有。”
阿柳涌上几分欣喜:“要如何出窍?”
顽时漫不经心地回复:“意念合一,聚灵凝神。”
阿柳屡试屡败,晃得顽时头晕目眩:“停下!阿柳。”
此时,顽时隐约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但它选择缄默,只是轻声安慰道:“或许成精也未必能脱离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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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布衣少年,风尘仆仆地在赶路,几处篁竹,叶落一地。
他于院门前停下,直接推门而入:“师父,徒儿公输更归矣。”
公输桓闻声出了门槛,一脸慈笑:“家母可好?”
公输更躬身作揖,俊秀但疲倦的面孔,溢出三分笑意:“已无大碍,有家嫂服侍。”
“可是挨着篁竹走?”公输桓再次叮嘱公输更,“近一个月莫在路中徘徊”。
“徒儿谨记。”公输更应诺。
公输桓引公输更于书房内:“今日你好生歇息,翌日汝携这两封书信,分别送至染棠县邀氏和孤竹县常氏,不,现在是段氏,的府邸。人名、地址于信封上可见”,公输桓语气平缓地继续嘱咐:“你可先行染棠,后孤竹,卯时出,酉时便可归灵棨矣。”
公输更躬身接过两封书札:“徒儿知悉,师命必达。”
公输桓昨日,立于案前,决定为其女造一把千机伞。他昼夜不辍地在草拟图纸,于夜半确定了样式。将造伞所需的金属元素,画成图纸,连同诉求,一起放进欲送往孤竹县的书信。将所需的丝绸缎布元素列出,连同额外要求,一同塞进欲送至染棠县的书信。今日恰巧公输更归,便省了一顿折腾。
公输更拜别其师,回耳房歇息。公输桓便也离开书房,径直走向祭坛,焚香三根,取下雷击木,带到匠室。他欲依图纸的样式,进行作业。
公输桓身旁,整齐排放着刨子、斧子、锤子、凿子、锯齿、墨斗、角尺等一应工具。而千机伞的图纸,则被他固定在一个架子上,垂直于地面。
他拎起斧子,劈开雷击木,用墨斗画线,由于树体分布有焦黑,又找来白色颜料,连接成一条完整的线。公输桓依据图纸的尺寸,锯出许多方形木棍,然后又将其刨成圆柱体,经砂纸打磨后,黄褐色的枣木,愈发温润明亮。其他边角料则被凿成大量的榫和卯,以及其他小零件,以便衔接横向穿孔后的伞骨。而二十八根伞骨的首尾两头的圆心亦各有一孔,皆被纵向打通,依据图纸所示,是要藏暗器的。两个时辰后,公输桓已备其伞架的所有零件,但并不急着安装,而是将其放回祭坛。
次日,公输更一顿早斋饭后,取出两张黄符,粘于两腋下,口中念起咒语,做起神行法。此神行之法,可令做法之人健步如飞,步履轻盈,一日千里。
灵棨离染棠县有二百里,孤竹县离染棠县有四百公里,而孤竹县距灵棨亦有三百公里。公输更起初在平地上疾行,碰得院外的篁竹沙沙作响,出了灵棨,他双脚慢慢悬于半空中,脚底下一片郁郁葱葱,正在翻山越岭。风在公输更耳边呼啸,气化成的云在他脸上掠过,一路景色美不胜收。一个时辰后,隐约可见错落的村庄和人烟,公输更便沾地而行。一番打听后,找到了位于东街末端的邀府,托门生将书信递至邀家女主人手中。一刻钟后,便等来回信。
公输更拜别门生后,继续做起神行之法,赶往孤竹县。寻至段府后,已是未时上刻。公输更将书信呈至段府门生,半刻钟不到,便得到一封回书,藏进衣襟。他于附近的一处酒肆坐下,向店小二要了一碟素食和一碗素斋。饭毕,便一路疾行,在神行法的加持下,淌过激流险峻,越过峭壁深渊,最终于酉时,归灵棨矣。此时天色微黄。
公输更惊落了几片竹叶后,径直推开院门,将所得的两封回书递至其师公输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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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县灵渺峰上,晚斋钟声响起,修行之人从四面八方汇至斋堂。于堂前,众人排成两列,并肩依次前行,缓缓进入堂内,于固定餐位上坐下。人齐后,一声梆子响,所有人颂起入食咒:“自然天厨食,吾今与加持。一粒遍十方,河沙共沉迷......”
而年方十四的公输黎月,正是长身体的时段。可不比同门中人,可练炁化神,修神储灵。即便不食五谷,亦可吸风饮露。对于肉体凡胎的她来讲,寡淡的稀粥,只会令其夜半饥火烧肠。公输黎月为了能一夜无梦、无扰,趁执事不注意,悄悄折返至丹药谷。
恰巧午间,公输黎月于东山采药时,偶得苞谷三根。一路上,就寻思着,找个隐秘的角落生火,把苞谷给烤了。可一进入丹药谷取苞谷时,远远便瞥见丹鼎室内,仿佛多了个练丹炉。凑近一看,果有三尺高的铜炉一尊,四面铸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神相浮雕。炉底有兽足三只,高一尺,撑起的炉身,高二尺。此铜炉,虽无隔壁丹鼎一丈高的气派与磅礴,但却异常的精致与古朴。虽有使用过的微痕,但炉膛内积满了厚厚的尘灰,应是被闲置了很长时间。
公输黎月涌上十分的欢喜,就近寻着一束,细竹枝扎成的笤帚,将炉膛内的积尘清出。取了些干柴,置于炉膛。为防止干烧,她又携一只木桶,于丹药谷外,五米内的活泉处汲水。水被注入口径一尺宽的炉内后,公输黎月便开始生火。待到气焰渐渐萎靡之时,她用火钳子拨了拨炉膛内的炭火,并塞进一根苞谷。
当公输黎月于一矮凳上歇息时,猛然想起,几日前常安说过的:我欠你一个铜炉,来日还你。她迅速起身,将剩下的两根苞谷一起扔进炉膛。一刻钟不到,一阵香味扑面而来。公输黎月,用火钳子拱出三根焦黑的苞谷。小心翼翼地褪去一层又一层的苞叶,三根苞谷,尽露出金黄色的谷粒,但不免粘上些许黑灰,被她置于一竹盘上。
她悠闲地啃完一根苞米后,将棒子直接甩进炉膛。
此时,天光还在,大地昏黄。
公输黎月在竹盘上覆上一层绢纱,一把端起,出了丹药谷。扫视四周无人后,欢天喜地地穿过竹林小径,越过嶙峋怪石,抄小路来到烛卷庵。
果不出公输黎月所料,常安、常戊二人,果在此地秉烛夜读。
她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进烛卷庵大门,顺着烛火的光亮,来到侧室一隅。
常安的余光,觉察到公输黎月的靠近,但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常戊一抬头,望见是公输黎月,眸子一亮,不觉涌上几分欢喜:“小师妹你怎么来啦。”
公输黎月瞟了眼常安,心花怒放,看着常戊,一脸俏皮道:“怎么师兄能来,师妹我就不能来了?”
常戊嗅到谷物的焦香味,盯着公输黎月手里的竹盘,两眼放光:“小师妹,盘中是何物啊?”
公输黎月掀开绢布,压低声音:“多烤了两根”。
常戊故作冷言冷语,藏不住地戏谑:“私造饮食者,跪香。”
公输黎月头微微一侧,灵机一动:“师兄若不吃,不就浪费了吗?抛撒五谷,作贱食物者,跪香!夜不归宿者,跪香!要跪就一起跪嘛。”
“哎呀,掌门闭关,何须墨守成规。”常戊右手差点就够着苞谷,被公输黎月一闪,扑了个空。
公输黎月又一个轻盈转身,将盘子递至常安面前:“常安师兄。”
常安放下手中的经卷,款款起身,接过公输黎月的竹盘,低声道:“谢谢师妹。”
常安亦给常戊使了个眼色,二人随着常安的脚步,一同出了烛卷庵。
庵外,月光如水,三人立于一青柏下。微凉的山风拂面而来,谷物的焦香味,愈发浓郁。
常戊会心一笑,利落地从盘中,抓起一根苞谷,啃了起来。
常安的指尖刚碰着苞谷,常戊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师兄,你近期不是辟谷吗?”
常安眉眼一耸,一脸淡然地回应:“无妨。”
公输黎月犹豫了一会,但还是眼疾手快地从常安手里,一把夺走苞谷:“师兄,我又饿了。”她埋头啃苞米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小仓鼠。
常安望着公输黎月和常戊,嘴角微微上扬。公输黎月眉目轻抬,捕捉到常安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此时,她内心的喜悦如涟漪般荡开,吃得更起劲了。
在静谧的山夜里,三位青葱少年,于树影下,晕出些许纯粹的情愫,荡漾、交织于一轮悬月下。
常安面向常戊,音色温润、低沉地嘱咐道:“夜色已深,过会儿,你护送黎月归寝。”
常戊一甩手,将啃完的苞米棒子,弃匿于附近一草垛,连忙回应:“我还有一套剑术未参透。”他抿嘴藏笑地行了个拱手礼,一个转身,衣带飘飘地进了烛卷庵的大门。
公输黎月用手背揩了揩嘴:“常安师兄,我们可以出发了。”
她走在常安的前头,刻意放慢了脚步:“师兄,今日丹药谷内多了一尊丹鼎,可是你找来的?”
常安迟疑了片刻,娓娓道出:“不是。”
公输黎月不觉开始吐露心声:“师兄,其实我也想跟你和常戊师兄一样,主修剑术和符箓。怎奈没有这方面的禀赋。”
常安淡色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你自学的丹鼎之术,不也挺好。”
公输黎月打开了话匣子:“从前师父令我主修斋醮,学习琴、画。我也学了,但我更想炼气化神,御剑、画符,役神使鬼。想和师兄一样,携着一身正气,救百姓于水火。”
常安望着公输黎月的背影,语气沉柔:“你用一普通铜炉,都可成功结丹。足矣证明你的丹鼎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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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山风掠过,一前一后的两人,衣袂飘飘,走完一条又一条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