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国,鸟多,鸟事儿也多。
伴随着“呜……啾啾……”两声口哨,昏睡中的湘舲,瞪大双眼,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耳边不断传来,急促的口哨声,官驿外一座新坟上的两只乌鸦被惊飞,“嘎……嘎……”两声紧跟着冲进耳朵,一头撞在她心窝上,整颗心随之七上八下。
摸到一颗石子,她将手从破洞伸出,又快又准的打在镜谭腿上,哨音立止。
镜谭环顾左右,又看看脚边那颗石头,随即用脚一扫,撇撇嘴掩藏身形,悄无声息的寻着方向闪进官驿。
此处官驿靠近城镇边缘,没有太多来回出入的人,而隔着一堵高墙外面却是早市,已经沸腾,有些摊铺正在准备食材,锅碗瓢盆的响动不绝于耳。
街头走来两名治狱,刚交接完钥匙,来吃朝食。二人远远望见官驿内侍卫聚在一处,人手一张胡麻饼,也在交接班。络腮胡寻个方便观察官驿的地方,将一只眼的狱吏也拉过去,两人贴着墙边坐下。
络腮胡笑眯眯的往前一指:“听说九王爷来了普州三天,官驿收拾好也没来住,就躺在北殊门角楼里睡觉,慕容都尉亲自带队,将北殊门围的水泄不通,我打听到这两人都在等白湘舲出现。”
“也难怪白家大娘子落这么个下场,只能说右相做事太绝,九钦师是圣上的近卫军,九王爷一手带的兵,调给慕容晖酉、戌、亥三部三万人马,居然能死的一个不剩,简直莫名其妙,右相对这独女宠爱备至,父债要子偿,可惜了大娘子惊为天人的枪法,婚事一拖再拖,太能这折腾,早点嫁给三皇子跟一个人玩,现在可好跟一群人玩。”一只眼被络腮胡一声咳嗽打断,讥笑着摇摇头抽出筷子,“我现在又冷又饿,就等这口热乎饭,别的都是次要。”
“她……”
镜谭听一耳朵外面两人的谈话,气炸了,什么玩意!
她压了压火,随即轻轻将废弃的门板挪开,恍若天光劈开黑雾,一声轻微的呻吟从麦垛里传来,镜谭压低声音问道:“娘子,没事吧。”
“腿麻了,都安排好了吗?没被人发现吧!”湘舲支起手肘,侧抬起身子,阴翳的天空,没有刺目的光,她只觉得自己像被烈日炙烤的快要渴死。
她对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焦虑不已!
“大娘子放心,安排妥妥得。我这医术还没找到传人,列祖列宗跟前儿打包票救死扶伤一万人也还差点意思。”镜谭对上湘舲她的脸,见她明暗交错中若隐若现的额头上,青筋微颤,眉头皱起,手痒的想替她捋平了。
“差多少?”湘舲随口一问,身子滑下去躺回麦秆上,跳脱的涟漪在太阳穴不依不饶的回荡,感觉头骨几乎要裂开,寒霜静静的压在眼尾一点黑痣上,几根散落的青丝乱糟糟支棱在耳朵边。她揉了揉颤抖的眼皮,手指离开后,跳的更厉害,复用掌心压住,昨日镜谭绑在她身上的纳福香囊,是她身上唯有的色彩。
半晌未听到镜谭说话,她斜睨了眼,见镜谭伸出十个手指头,正一根根掰来掰去,看样还不少。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她差点没当场吐血。
镜谭把手一收,大言不惭没一丝愧疚,“别说救死扶伤了,跟你一块我杀的人都快凑够一万了。”
湘舲火冒三丈,“怨我啊?我怨谁去,再有人来砍我,我就躺那等着,我一人就给你凑够一万次。”
“哎,你看,还生气了呢!我错了还不行,我给你磕一个标准的,学着点。”镜谭皮笑肉不笑,摆了个谦卑恭敬,边摆边说:“这腰得弯着点,太直了有股不服气在里边,让人看着没诚意。”
这么一弄,湘舲紧绷的情绪稍有缓解,她脸上的警惕刮着镜谭的后腰投向外面的马车。
湘舲太了解这些人,最后一哆嗦必要见血,“阿爷,快到家了,别怕……执如一定带你回家。”湘舲在心里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直到那孤立无援的失重感消失,索性不再去管那该死的眼皮,慢慢站起身子。
官驿门楣的灯笼只剩一个还亮着,喜庆的味道并未随着冷雨消散。胡麻饼的摊位,已经聚满了人。
这个位置不在驿卫的视线范围,镜谭将她素白袍子稍加整理,头发上的碎草拿掉,打量起湘舲,稚气未脱却以初具仙姿。
岐国女子大多娇柔,体态丰盈,人堆里湘舲总带着那么点格格不入,气质天生带着距离感,镇定亦或狼狈,都始终保持着一种高贵的冷漠。这种冷漠并不是无情,而是一种超越了情仇的深沉。她的眉头即使紧锁,也更像是在思考,如何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而不是被困境所阻挠。
镜谭伺候湘舲尚不足一年,已深谙她的脾气秉性,直率敏感些,越相处越混蛋,湘舲的话不混就得完蛋。
镜谭心里也犯怵,担心此计是否足以骗过追杀他们的人。当听到外面说大部队都集中在北殊门时,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祈祷别被过早发现。
湘舲跳上马车,镜谭抓了把兑了盐巴的草料喂喂马,顺势解开缰绳,身后轻纱幔帐随风轻摆,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果香,这香气,不浓不淡,不急不徐,恰如其分地在湘舲身后缓缓铺开。
络腮胡突然听到銮铃声,蹙眉道:“老十一来信儿,赤枭门门主死了,北燕国皇室借机强攻,与娜布其夫人谈判,只要交出《氶易见解》便不为难赤枭门。”
一只眼抻笑着说:“那妖妇狠着呢!即使给了,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老十一到现在都没见过她的脸,只说她婀娜丰姿,把几个少门主都迷得神魂颠倒,下令以娜布其夫人为尊,谁敢不从格杀勿论。”络腮胡面色凝重,搅拌一下面条,不觉间抬头。
一只眼也发现蹊跷,两人正巧看见镜谭行凶,随着侍卫头和双手同时垂下,身子还站得笔直,络腮胡猛地站起来,却被一只眼拉住,他赫然想起自己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怕被瞧出端倪,任凭年过五旬的一只眼将他拉回去坐下。
“你且看那女人的手法,定昏穴和百僵穴同时入针一寸多一点,挥手间快准狠,要不了一会人就会醒,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医师,不是普通毛贼,咱哥俩上头没硬关系,万一这里面出岔子……你懂吧!就当没看见,快吃,面凉了不好吃。” 一只眼连连摇头,将面推向络腮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马车走远后,络腮胡有些不心神不宁,他倒不为立功,身为官吏他不能当什么都没看见,两口吃完面跟一只眼告别,随后远远跟在马车后面。
一只眼心知肚明,却只无奈的喝进最后一口汤汁,起身与其背道而行。
湘舲警惕侧转,抬起手整理车帘并观察车后人的反应,提篮叫卖亦无形迹可疑之人,她微微点头,示意镜谭检查另一侧的情况。
镜谭摇摇头,“放心吧,盯着呢!”
她收回视线见车厢一角的桌案上摆着精致小巧的香炉,四角勾在案几的雕花上,防止车厢晃动而使其翻倒,余味从其中袅袅渗出,与车厢内的花梨木、月光纱柔软的交织在一起,似乎有着某种催人沦陷的奢靡。湘舲望向一片翠绿青葱包裹下那座已然长眠的大山,眼底似有淡淡执拗,“阿爷放心,想抓我,他还嫩点。”
突然发现一抹金黄,湘舲赶紧将漏出的经被藏好,再回头时车轱辘已经滚重影,到是转得比她脑袋还勤快,这里已临近城门,视野开阔,两边是成片半人高的南天竹,散发着花草沁润的土腥气。
“大娘子咱们偷这马车?会不会太过张扬。”镜谭抬起半个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反复打量前方城门。暂时没发现异常,她晃悠着复又坐下。
“你怎么不到城门口再嚷嚷,嫌咱俩命长是不是?”湘舲气的捏住镜谭肉嘟嘟的侧脸,这家伙跟她一起逃命没瘦,反倒胖十几斤,不知道还以为郊游来的。
“借用,借用还不行吗!再掐我的脸,我可咬人了。”镜谭露出两颗虎牙,像雨后新长出来的小竹笋,由一脸调笑变得气鼓鼓,呲牙来咬湘舲的手。
“我可是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都留下,还用阿爷送我的匕首作抵押,留下字条,用完车一定原封不动还他。”湘舲一时尴尬,只觉得这车坐着烫屁股。
“他?你认识这车……”镜谭没往下说,指着马屁股皱眉。
此刻在马车周围虽然没有万众,但绝对称得上瞩目,掠过街尾,踏上直道,朝城门方向远去,引人频频回头。
湘舲挡着脸,眉头快拧在一处,指尖用力按在太阳穴上,沉声说道:“嗯……那还不是因为普州巡防都归慕容昀负责,之前经过普州城的时候,你没瞧见吗?他露在外那两只眼珠子好像流星箭,隔那么远,我都知道他想把我射成马蜂窝。”
“事情来龙去脉尚未查清,不能仅凭他们奏折上那一二三四五条罪证,就说家主勾结外敌,被他兄长慕容晖识破,随后家主又布下毒计,将慕容晖麾下的三部人马尽数烧死在南介粮仓之中,这未免太过荒谬,漏洞百出。那可是三万人,不是三只蚂蚁啊!”镜谭压低声音,满是疑惑。
“不管如何,随着事件的持续发酵,那些亲佞远贤的谣言将会愈演愈烈,阿爷乃圣上心腹重臣,到那时即便是圣上,也将不得不弃车保帅,给天下人一个明确的交代。龙椅不易坐,一碗水更难以端平。”湘舲知晓其中厉害,可再急迫也只能徐徐图之。
岐国建国尚不足百年,曾经四野战火连绵,不得不在夹缝中与后呈国展开激战。在高平之战中,岐军突破后呈防线,巧妙地利用地形之利,迂回突袭,围困后呈国都高平,成功吞并后呈,岐国宛如一头刚成年的雄狮,从此雄踞一方。
百年间,岐国虽算不上坚如磐石,却也兵强马壮,国力昌盛。百姓生活安宁而富足,虽不主动挑起战端,对外敌的侵扰亦无所畏惧。时间一长,大概是敌人要换套路,企图从内部挑起矛盾,致使岐国分崩离析。
圣上深知此计用心险恶,却难以凭空指责敌人的阴谋与诬陷,只是为打压岐国的权宜之计。
百姓所求,不过是一份平安喜乐;农民所愿,是稻谷满仓丰收之愉;商人所盼,是贸易繁荣,财源滚滚。天子要给万民一个稳定繁荣的岐国,而不是时刻让万民置身在敌人步步紧逼之中。
湘舲疲惫的解释道:“圣上他从没怀疑过阿爷对他的忠诚,要不然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护住白氏,他又不傻,证据摆在眼前,他是一国之君,不能因为他相信我阿爷无罪就能平息众怒,需要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才行。不然白氏无法逃脱抄家流放的局面。”
镜谭想起回寒国破那天的腥风,隐隐感叹一声:“逃不了,总归还有一半的机会。”
湘舲的桀骜不驯与旁人不同,她大概懂得分时候,迭声道:“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不偷李岚的车,今天咱俩都交代在这。”
“李岚……什么?九妖书生的车,你也敢偷?你还留银子,觉得打九皇叔的脸不够疼是不是你还补两脚,太岁头上你也敢嚣张。我……不不,不对啊,他的马车怎么会在这?”镜谭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全身上下的汗毛一波一波的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