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错相逢
作者:二更酒   春日羡最新章节     
    皇兄给了他兵权,是极大的信任,也只有这种信任,也只有这一人他万不能辜负,因为帝王的心思向来多疑,注定了他们一生活在孤独和隐秘中。皇兄让他保护白湘舲,也有意考验此女面对逆境的魄力,特意下旨,命悬一线的时候给予帮助,其余时间要袖手旁观。

    想帮又不能违逆皇兄,只能夹在中间费尽心思平衡,不枉他特意买辆新马车,乔装成进城游玩的侯爵新贵,在湘舲面前展示身份的特殊性。

    白简庭此次出师未捷,还被莫须有的罪名牵连到整个家族,白氏一族可是块上等五花肉,这等谋逆重罪若是坐实,白氏三族不保,六族连坐,九族不得安生。

    李岚眼见那意气风发的白湘舲,一步步成为惊弓之鸟,为速到边疆不敢露面,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一路走来,只见她流血从不见她落泪。他一次次想亮明身份,都怕贸然出现毁掉她最后一丝尊严。

    有一次她们在雪山上迷路,李岚六天才找到人,再见到白湘舲的时候,她正将一块生肉连同委屈、辛酸、恐惧一起吞进肚子里,大概是第一次吃,她捂着嘴干呕,倔强的抓起一团团雪,强塞进嘴里,麻木自己一副凡人心肠。

    她需要隐藏且不堪的一面毫无防备的落在他眼中,那一次他非常震撼,几乎是落荒而逃。不过她虽然人前窝囊,人后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小混蛋,她狼狈,尚有九分好运气。

    而她的敌人,躺在地上数星星被狼崽子一窝端,挂在树上荡秋千被木仆集体放血,剩下十之八九不死也残。

    有史料记载,那木仆,尾若龟,长数寸,居木上,食人,并不常见,能遇上运气着实差点意思。

    像今日,他做了两手准备,他就知道她绝不会自投罗网。说实话,他出手的机会不多,毕竟他不能……

    不能吗?

    突然冒出的荒唐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守了她三个月,三年、三十年有何区别?若是他连个女人都保不住,那他有何颜面站在九钦师那十几万人面前说保家卫国。

    想到这,他呼吸一窒,耳朵像被火燎了一下,心噌的一下飞奔起来,又想起刚刚那个荒唐的梦。

    他吸入迷烟后,恍惚间竟看见白湘舲依偎过来,软玉灯边,浅酒入抱,不曾把郎轻推,亦不曾声颤喊痛,唇齿相依,梅花三弄。

    李岚未经人事,但那个梦让他着迷,让他失仪,让他一颗心怎么都平静不了。

    大概盯梢盯上了瘾。

    她有没有受伤,睡得踏不踏实,走到什么地方,接下来的动向,每日醒来汇报给他,搞不清楚他会食不知味,无所适从。

    丝绦低垂如帘,随风摇曳轻摆,斑驳的光影在李岚脚边跳跃,他融入春夏交替的画卷之中。他在赏景,亦不知别人也在赏他。

    清川被驰衍拎出来,将头向下一埋,比乌龟爬的还慢,走到李岚面前行礼问安后,小声汇报:“王爷,您的马车被人偷走,属下已派人去找。”

    不等李岚回神,清川赶忙又跪下,将袖口的东西掏出来举过头顶,连忙请罪:“那偷车贼还留下一封信,一包金银和一把匕首。”

    李岚半晌未动,清川小心抬头,见李岚耳朵绯红,还以为他给气的,腿肚子一阵发紧,他硬着头皮喊了两声:“王爷……”

    李岚早在看到清川一脸黑线的时候,他就猜到七八分,拆开那封信,跟他所想大致相同,没有一点新意,到是那一手大气磅礴的草书,让他不寒而栗。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底,不敢这么狂妄,让他恍惚间还以为出自右相之手。

    他回过神拿起匕首,捅了一捅那钱袋,心生一口怨气,眼睛瞪大何止两圈,“这小混蛋偷车就偷车,留名留钱留这什么,匕首?她想干什么?”

    “大概是怕您追责,毕竟您喂狮子的习惯,全长安城……”驰衍话还没说完,李岚原地转两圈,手里的匕首,在驰衍鼻子尖前晃了晃,“不许说那个词!显你文武双全吗?”

    驰衍咽下路人皆知四个字,看李岚用下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人,他不好意思的拍了清川一巴掌,把人拉起来。

    “清川,马车找回来,你就给本王去守车。马车若是找不回来,你就给本王去守小毛球的笼子。”做戏做全套,盯着李岚的人太多,他尽量不让皇兄有机会压榨他。

    清川比不上驰衍结实的像一头牛,母亲是西域异族女子,他细高脚大,略卷的头发,深邃的眼窝和高鼻梁,多多少少有些异族特征,看起来弱不禁风,但相比与慈眉善目的驰衍,他眉眼间有股机灵劲,但大多时候贼得有些不靠谱。

    “楚楚可怜对本王没用……”李岚握紧匕首,无视那双委屈的眼睛,压在清川肩膀上问:“那是什么?”

    清川望向李岚所指的方向,答道:“九钦师的黑旗。”

    李岚:“下面的呢?“

    清川:“军旗下面?棺椁啊!”

    “然后呢?”李岚用匕首刮了刮眉毛,疑问道。

    清川嗯啊半天,最后总结:“某个角度看都方方正正,它们各自承载不同的重量与意义,像棋盘也像人生。军旗每一次挥动都代表着较量,是精神力量与国家荣耀的象征;棺椁每一次封闭都意味着结束,是生命终止的沉默见证。”

    驰衍眉头一拧,知道李岚最烦有人在他面前“做文章”,心里替清川捏把汗。

    李岚竖着耳朵,闻言结了一脸玄冰真气:“用你告诉我两者形似,代表生与死的极端吗?你要是扛不住本王这面旗,本王手里的楠木多的是,随时为你量身打造。别再本王面前文绉绉,跟你阿爷似的。听得本王牙疼。”

    清川的阿爷是律学博士,因为不喜功名利禄,总是捧着本老律疏,修修改改,张嘴闭嘴教化制改。李岚最怕遇见他,小时候逃不了,长大了躲不开。

    蒙汗药的药力还在,李岚到底是扛不住,站一会身子便有些乏力,手抖腿颤才想起自己的金丝软垫在白湘舲哪里,瞪着清川:“别愣着,去把那破车给本王铺一铺。”

    李岚躺在逼仄的马车里,听暗卫汇报,白湘舲的马车消失在层层沙墙中,最后出现在三里镇官驿,人却并不在马车之内。

    一个时辰前……

    昏黄忽然压下,不见天也不见地。顶沿边两只灯笼,被风掀翻,沙子打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湘舲拉起风帽将自己的脸围起来,隔绝了沙尘,喘匀了嘴里这口气。

    风卷起百米高的沙尘,遮天蔽日,百里之内无处可藏,湘舲却觉得,公平。如今各方势力就如同这麻,紧紧缠在她脖颈上,只要稍微一拉,便能扼杀相府。

    穿过三里镇牌坊,哭天喊地的尖叫掺杂着咒骂,与呼啸的风声一同卷进她的耳朵。

    她抬头向上看,还以为自己一脚踩进了地府。四周黄沙漫天,估摸着黄泉路也不过如此。

    她一只手紧紧地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车辕,虽看不见,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镜谭拉住她的手臂,声音徐徐,带着几分悲悯:“大娘子,你说人生在世,顶顶要紧的,是不是投个宁静无妄的胎。”

    湘舲以为自己鬼门关走一遭,虽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好歹生出点生死有命的觉悟来。

    眼下凄厉无助的声音,简直将她那点可怜的平常心,扔下了油锅。

    她感同身受,摇头苦笑,张开嘴却半个字都讲不出,半晌沙哑着嗓子:“那是老天爷该操心的事,我原来认为要紧的是不被阿娘打屁股,现在要紧的……是送阿爷回家。人的要紧,时时刻刻都在变。谁能确定!”

    说到这,她不禁感叹,阿爷定是投个万劫不复的胎,而阿娘则是同甘共苦的命。

    镜谭哑然失笑:“就只是打屁股?大娘子,我可是知道,家主蒙难,当时无人敢来相府宣旨,传言说你是个凶神恶煞,喜欢月下杀人,人血酿酒,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瞧瞧……颇有些意境。”

    她愁容一敛,有几分不屑:“胡扯,那是他们心里有鬼。”

    镜谭笑道:“说是圣上亲自下旨,让九皇叔前来感化。”

    湘舲想起那道侧影,连正脸都不愿意露,那敷衍了事的摸样,她只觉得讽刺,连连摇头:“感化?以毒攻毒差不多。”

    “我还听说……”

    “你能不能听点正经事……”

    突然间,哭声戛然而止,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过来。

    湘舲动也没动,看着离她一拳将将停下来的人头,她都能感觉到,沾血的头发经风一带,毛骨悚然的贴上她。

    她心里已经万马奔腾,不能胆怯的倔脾气,这一刻也压不住的抖成筛子。

    “这声音不对劲,好像只有妇女孩童的啼哭声。”湘舲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示意镜谭不要出声,俯下身子仔细辨认那颗头颅。

    镜谭则欲拉起湘舲,赶快走:“大娘子,这一路上遇到的抄家还少吗?”

    湘舲心下骇然,想到一处关键。

    “这里怎能一样,麟昌初年圣上于长安城三里之外设踏白军镇守,其名取自三里镇守之意?为掩人耳目,踏白军上到将军下到伙夫,全部将族亲迁到三里镇,虽然这里看上去和普通村镇没什么两样……”湘舲说罢微微顿住。

    她将手中的缰绳递给镜谭:“但作为长安城的眼睛,这里的男子皆是军籍,怎能说杀就杀。”

    “踏白军中郎将高翰是我阿爷的亲信,这里好像就是他家附近。”湘舲暗叫糟糕,这是有人,拔钉子来了。

    湘舲刚要走,被镜谭一把拉住,湘舲忙道:“看不清不能确定,我得去看看。你记不记得我们走的时候,还见过他娘子,夫妻俩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才怀上,眼下算算日子应该有五个月的身子。我不能见死不救,你先把车赶去驿站。”

    “大娘子,可是你自己说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家主送回家。”已经离长安城不远,镜谭并不想节外生枝,手紧了又紧,哽咽道:“就算能救,看情况也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