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舲第一次脚后跟都在用力瞪着镜谭,缰绳压下去时,她有种赴汤蹈火之感,在她沉默的几许时间里,镜谭像永别似的,又一阵疯狂倒豆子,“大娘子,小心点,听见了吗?小心点!形势不对赶紧撤退,忍一忍就过去了千万别逞强,相府几十口等着你呢!我把马车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来找你,别忘了给我留记号。”
湘舲没说话,摆手撵人,她心里也没底,那一时冒尖的英勇,让镜谭生生念叨的熄了火。这一犹豫不要紧,回过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她只能凭着呜咽声摸索着向前靠近。
沙尘瞬间碾过此地,追着马车向北而去,街道一寸寸清晰起来,忽然一道劲风打个旋儿,瞬间抽走高翰家门口的尘霾,只见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除高翰之外,所有男丁已尽数被砍头,黄沙覆血,一个凄字形容不尽。
随着湘舲的风帽被风掀开,她也彻底暴漏在人前,还想假装路过,但见高翰满脸血污,被统清卫的士兵踩在地上,两柄陌刀交叉在他脖颈上,只要一动锋利的刀刃便会切开皮肉,所有女眷惊恐的瑟缩在陌刀下看着她,她便进退两难,这完全不是她想的开场。
真应了那句老话,人倒霉西北风都牙碜。
破空声急速划过,湘舲警惕的望向左侧突然出现的红羽箭,那箭直插高翰眼前一寸,飞溅的泥沙射进高翰的眼睛,那红羽比血还艳。
“好箭!”带头校尉看见后,站起身大笑,接过士兵手中的陌刀,站在高翰一侧,指尖敲打在刀柄上,怪魔怪样的盯着湘舲看,脸上的横肉随之一颤。
莫名其妙,这要干什么?她奉旨出长安以来,只见过高翰一家人,他们早不杀晚不杀,就等她回来杀,这下马威的用意也太狠毒了。
湘舲的沉默似乎他们早有预见,那人一脚踩住高翰的肩膀,只为她能看清楚,一边自言自语称赞这个位置不错,一边将陌刀插进高翰身体。
湘舲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一步,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发出的惊呼已经被女眷的声音覆盖到几乎不闻。
那校尉满意的盯着她,挥出一根手指,手底下的士兵,拉出一个老妇,一刀毙命。
湘舲忍无可忍,去摸匕首,这才想起匕首不在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理智,皱着眉头打哈哈:“有劳将军特意在此等候,有话不妨直说,这场面着实骇人啊,民女愚笨,拐弯抹角理解不了。但长安寺的大师可跟我说过,这人身上背着多少条无辜之人的性命,十八层地狱就要走几个来回才能投胎,不能不信。”
静的出奇,所有统清卫的人都沉默地俯视着她脚面,那期待的目光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她越平复,内心越焦躁。
湘舲毫无颜色的嘴唇尴尬的抿上,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让她忍不住想要抓狂,快想办法,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把人杀光吗?
她向前迈出两步,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哄笑打断,只见那校尉伸出两根手指,底下的士兵,又拉出两个女人。
人还来不及反应,手起刀落,哭喊声随鲜血喷出,凄厉的咯咯响,叫人头皮发紧,鲜血喷溅一地,似打翻的墨汁。
高翰眼角分不清是泪还是血,从脸上蜿蜒而下,不顾脖子上的伤,一边挣扎一边无助的对着湘舲高喊:“走,快走……”
为首的校尉呵斥道:“白湘舲,他们因你父叛国而死,更因你而死,你若识相,自己挑断手脚筋,我们便放过他一家妻女。”
湘舲终于看明白眼前的残酷真相:他们以她向前走几步而杀几人取乐,将杀戮视作一场消遣。只等她的到来,开始这场戏杀。
她本想为阿爷分辩几句,可这些人脸上全是讥讽和贪婪,先圣曰:人无怜悯之心,非人也。那她还有何话讲。
湘舲环顾四周脸色凝重,目测距离后,她放弃了斩杀领头人的计划,她两手空空,他们皆手持利器,妇孺都已经吓傻,根本没有自保能力,她不能拿人命做赌注。
僵持中,局面突然紧张起来,这些人虽没有大动作,但湘舲还是发现少了几个人。看来针对她的计划还真细细制定过。起码不少于一二三四条。
就在她退后的时候,那将军意在拖延,接连将陌刀插进高翰的身体。湘舲果断回身,踩在磨盘上跳进一旁的宅院,借房屋掩盖身形悄然离去。
这些大概是收割她的队伍里最差的,却是踩在她底线上的,怕什么来什么,可惜她向来不是娇弱女子,脖子上的脑袋也不是涂脂抹粉的摆设。
统清卫的人撒出去围了那院子,里三圈外三圈没找到湘舲。
那领头的校尉踩着高翰的伤口,一阵冷笑,“高六郎啊高六郎,你看看,将门之女又如何,不也一样贪生怕死,选则忠于他们的下场,便是如此。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好好选,若再选错,我就把你娘子留在统清卫,夜夜伺候……”
“咳……”此时无人设防,凌厉箭尖从后颈顶出,叫骂声戛然而止,鲜红的浆液滴滴答答在铠甲上拉出长线。
还有人在傻笑闲聊,直到领头校尉的身子直挺挺的倒下去,众人才看清穿透咽喉的破甲箭,紧接着便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一同中箭倒地。
剩余的士兵虽被打懵,但生死关头,人往往最真实,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杀戮没有给他们选择逃避的机会,他们锁定湘舲的藏身地,配合掩护,迅速出击。
湘舲知道隔壁的翠微巷,有家卖弓箭的铁匠铺,明面上是铁匠铺,其实是兵部设在三里镇的军需中转点,她也许来不及保住高翰,但她必须想办法保住他妻儿和剩下的亲人。
校尉所带兵力规模大约在两百人左右,因为按照岐国军队编制,团两百,设校尉一人;每团辖两旅,旅一百,设旅帅一人;每旅辖两队,队五十,设队正一人;每队分五火,火十,置火长一人。
湘舲观察发现这里不足二十人,要不就是还有后援,要不就是他们私自行动。湘舲当然希望是后者。
她去而复返手中有箭,心中亦有,掩藏身形的同时反复拉动攻弓弦,以便更快适应其力度和角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试试结不结实。
她的策略狡猾多变,每一次射击都是精心布下的陷阱,等待着他们送上门来。耳边全是箭尖绞进喉咙的噗噗声,杀到眼前的士兵,不到瞬息颈骨便被弓弦绞断。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砍头!那便让你们尝尝一箭封喉的滋味。
仅余两名队长孤影相对,发觉在兵营中虚度了无数光阴,咫尺的墙垣无法跨越,手中的兵器也发挥不出威力,想起逃生反击的兵书,这会大概还在床缝里塞着。
来不及悔当初,已到生死边缘。他们硬着头皮苦撑,看向对方的眼神极为复杂,都不愿成为第一个转身的逃兵。死亡的恐惧之上,耻辱和背叛交织在一起,一时绊住手和脚。
湘舲看着两个呆瓜面面相觑,不经意暴露了身影,大意失荆州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一只响箭直奔她后心射来,她向右错身,却被同时而来的红羽箭射中。响箭急促的蜂鸣音遮盖住红羽箭微弱的破空声。
响箭擦着她手臂划过,落地后炸响,并随之升起一缕白烟,她知道自己被耍了,勉强控制自己没掉下墙头。
望向射穿胸口的箭头,她还有兴致暗自庆幸,不是她手中这种特制的破甲倒刺箭。
这一声响定会惊动四邻,人群若围过来不方便脱身,湘舲将人引到死角,拔下两只箭头藏在手心,一边示弱后退,一边等两人放松警惕,她自幼习武,若不是当胸一箭,她根本不需如此,大概一招流云飞枪,便能送此等货色归西。
两人下了杀心,陌刀从湘舲一左一右砍来,可惜低估敌人的实力,是他们最大的失误。
她未向后躲避,而是向前突击,骤下杀手,箭头插进两人腋下,两人的陌刀也被一股柔中带刚的力量裹挟向前扯,两人紧握刀柄震的虎口发麻,眨眼间斩断彼此的咽喉。
两人在惊恐中断气时,只见一条长绢布缠在刀身上,血迹顺刀身滚落其中,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湘舲听见脚步声,右手握箭,用脚抵弓,只等来人伸头,她便能一击而中。
当看清是镜谭鬼鬼祟祟的探头,她松了口气,再难控制手中的弓箭,差点将箭脱手射出。
她们掩护高家人躲进宅子里时,喜欢放冷箭的杀手,喝光酒坛中最后一口酒,晃晃悠悠的摔下墙头,步态已醉,他眼神却异常清醒,突然一乐,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用舌头将唇边的残酒卷进嘴里,匝么着,回味着。
还没走两步,就势躺倒在田头的草垛边上,将弓箭往草下一塞,身子一压,闭了眼睛。
他执箭的右手,只剩两根半截手指,常年执箭让断指处的老茧有两处深深地凹陷。
哭声伴着呜咽声慢慢响起,湘舲叫镜谭帮忙将身后的箭尾削断,固定好左手,这时突然冲出一队人马,将湘舲等人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