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且不说南方的战事,补殿试前一晚,容若细看了惠儿所送的鸳墨许久。

    曜黑色的鸳墨,纯净如瞳孔,映在清澈的月色底下,别有一番韵味和滋味。

    容若懂惠儿的心意,她希望他实现翰林梦。

    如此,就能在用武之地里:醉心诗词歌赋、舞文弄墨和挥斥方遒。

    细细想来:

    从上次错失殿试至今的三年里,自己完成了《渌水亭杂识》的写作,精校版本已经印刻完毕且上呈康熙皇帝。编撰了三分之一的《通志堂经解》,工程浩大,耗资亦多,需要的人力更多,何日能够墨成千秋?还是个未知数。

    感情上面,自己与正夫人卢氏表面融洽、内心却仍旧处在磨合期,彼此都心知肚明,愿意抽丝剥茧、循序渐进地为成为一对真爱夫妻而奔赴。与侧夫人袖云和好恩爱,日常生活和闲情逸致多有可陪伴和可相谈者。与想纳的侍妾沈宛,还是保持着私下会面、融情共处的关系,却格外快乐和珍惜,谁也未辜负过谁。

    ——如此就能心无旁骛。

    容若这般暗示自己。

    这一夜,他是独自一人睡下的。

    梦中有佳境,境中得诗意,心旷神怡,他清睡至天明。

    *

    殿试当日,容若跟其他考生一同来到与试之所。

    随着司礼大太监打响五声鞭鸣,銮仪卫齐奏鼓乐之后,考生们便按照领到的号码牌顺序,分单号与双号各座两侧,等待康熙皇帝驾临。

    康熙皇帝升座完毕,有总管大太监顾问行代为宣读皇上亲写的寄望之词,内容皆是对人材的期盼与对这届考生的勉励。

    随后,有大学士进入殿内,从特设桌案的密封匣子中取出考题,交由康熙皇帝圣阅无误之后,便传到了礼部尚书手中。

    礼部尚书双手捧着考题,于众考生之前放在丹陛黄案上,司礼大太监高喊:“各考官、各贡士向大清天子行礼。”

    众人照做,礼毕,各自就坐之后,礼部开始散发考题。

    容若领到了一份对自己而言没有任何难度的千字文,考题要求考生们写两千字左右的策论。

    他对着桌子上的茶饼和笔墨纸砚一笑,在试卷的前半页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籍贯和年龄。

    开始之锣鸣响,他像每一位考生一样,在答卷的开头和末尾分别写下“格式之语”——

    开头用:“臣对臣闻。”

    结尾用:“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注1】

    胸有成竹,所以下笔有神。

    墨水满肚,所以行云流水。

    容若发挥的很是顺利,不出意外,自己的才思敏捷程度和作答速度,应是远在其他考生之上。

    再看康熙皇帝,手腕间戴着那串十四瓣的金刚菩提子手串,正襟危坐,正视着台下的每一位考生,俨然似一座雕像。

    考试结束后,由康熙皇帝亲自施发号令,考生们按照规矩依次走出考场。

    容若步履轻快地离场,并不在意康熙皇帝是否在看自己的背影。

    此刻,容若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花鸟风月楼”找好友张纯修饮乐畅谈,好将那酣畅淋漓的心情挥斥。

    待所有的考卷都回收完毕,大学士在康熙皇帝面前道:

    “启禀皇上,答卷皆已现场检取无误。过后,按照流程,答卷一律密封装订,先由阅卷官阅读每一份策论,再交给首席读卷官核查名列前茅者的卷宗。”

    “期间阅卷官可以参与议论或提出异议。接下来,考官们共同选出得圈多的卷子称为‘金榜佳作’,拟定前十名的卷子上呈御前,由皇上您来定夺最终名次。”

    “朕知道了。”康熙皇帝点头,“你等仔细判阅就是。”

    说罢,这位天子就在司礼大太监的“皇上起驾——”声中,离开了考场。

    *

    考完后的几天里,容若自我感觉良好。

    跟卢氏一起去郊外赏了春花,看她天真烂漫地手执团扇扑蝶,心因她而动,唇因她而笑。

    “尔谖,春光与美人同好,我心中欢喜。”

    隔扇纱,眸秋水;坠流苏,指青葱。卢氏楚楚动人。

    依旧是,三月天;也堪说,流云匆。自成销魂谁衬?

    “我一人而动,公子一人而立,可是在酝酿词歌?”

    “是啊。”容若走近她,“我打算为你写词,词由心生,此刻恰好有。”

    《行香子·春日》

    薄扇风轻,翠叶蝶惊。碧空清,旷野望平。倏忽瞧鉴,点点入睛。但愿月夜,庭阶下,观流萤。

    依依相行,执佩为凭。正今年、香袖云鬓。许得一愿,双双比邻。但见路长,近腮香,远岱青。

    卢氏看罢容若的新词,双眸微微湿润。

    “公子第一次为我写词,我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容若笑道:“那也无妨,你握着笔墨小笺,温着感情,但行前路,一路听我说就好。”

    “嗯。”卢氏含笑点头,“我愿意。”

    “尔谖,在我没有功名的这段日子里,幸好是有你陪着。你的性子既温婉又玲珑,时而做些令我感动的事,时而又使得我心存疑忿,但是我喜欢你那颗‘为了容若’的心,我会稳稳地接住。”

    “我的人生多在礼教、求学、伴君中度过,不能说自己懂得情为何物,所以我不太会对你说小情话,只会用诗词或是温眸来弥补。我晓得你像大多数女子一样,盼着蜜语,就请你理解我、给我时间可好?”

    “还有,尔谖你不必惧怕我阿玛,循规蹈矩这四个字,莫说是你,连着我和整个明府上下都在小心翼翼地践行,就是为了维护纳兰家的风范和门面。出了错或是叛了逆,也是不要紧的,因为你身后有我,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我都会护着你。”

    站立在迎风的登高处,容若与卢氏一同极目远眺。

    远方,是一派由棕转绿的翠色夺目的青山、一堆由浓转淡的好似笔抹的云彩、一方无穷尽的褐色疆土,和一群渐行渐远的飞鸟。

    容若心情畅快,道:“人在高处,心亦在高处。此番胸怀,可比泰山,可近日月!”

    卢氏深信不疑,期待道:“公子这次的成绩,必定高居榜首,为满族出身的学子也为明府争光。”

    “我近来会想自己入翰林院之后的事情:文职当投身浩瀚经典,以史为镜,细读细悟,方不负一身才气;文差当掷笔乾坤,遣词酌句,作出好文章来留名青史;为臣当自知分寸,为君所用,为国所需,经写经战,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

    “公子的抱负得以施展,尔谖自当做好贤内助,让公子得赌书泼茶之好。”

    “这便是最好的日常。”容若心生暖意,“夫妻之间,是该共得彼此相投的乐趣。”

    “找书、寻页、论书,最是让时光快过。”卢氏仿佛置身穴砚斋之中,“过后,尔谖还想跟公子一起将书放归原位,再添一份‘墨有余香’的乐趣。”

    “好,那我可不让着你。”容若兴致上来,“置归书籍,比的是谁记忆好,而是谁跟书结缘深。”

    “结缘?尔谖……不懂。”

    “好书值得反复读,书页褶皱、泛黄、染渍,便是读书人和书籍之间的缘分。你说书籍是从哪里来的?书商处吗?不是。先贤著立的?不是。书之所以为书,是因为有人去翻动它和让它归位,归它已经满载阅卷者心情之位。”

    “尔谖希望在日后,自己能够在捧读公子的《饮水词》和《侧帽集》之后,再怀着一份缘和一份情,将词歌放回属于自己和公子所共拥的位置上。”

    “夫妻同心?”

    “不但同心,而且尔谖愿与公子互通心意。”

    容若与卢氏一起骑马缓缓行。

    路上,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明媚天气映归人。

    容若记起,女子都爱夫君所赠的礼物,尔谖也不例外,便在心里寻思着送她一串手链。

    “相思许红豆,根芽起萍絮。尔谖,我想与你同去明府名下的细工馆,为你挑一串精好的嵌有红豆的手链,改到合适你的手腕的长度来送给你。”

    卢氏从容若的措辞之中就听出来,“与她同去”跟“带她同去”是不同,可见自己是真的被容若放在了心上,令他心甘情愿:红豆寄温情,珠玉连真心。

    “平时你要是想要首饰,自是不必叫人去外头买,明府也不兴叫人送货上门供挑的那一套,免得被廉吏抓住把柄。你来跟我说,想我陪着也好,亦或是自己去、跟额娘跟袖云一同去也罢,直往细工馆就是。”

    “尔谖不缺实际的珠钗花饰,心中唯独爱听公子的看法,公子对饰品的选取和应对之语,胜过一切。”

    “当真?”

    “当真。如《纳兰词》一般,字字句句皆真。”

    *

    卢氏第一次进入明府所有的细工馆时,被里面的装潢格调和品味陈设所折服。

    她爱自己的夫君,珍惜着他为她挑选好物的时光。

    比起华贵的金银,她看见的更多是琉璃制品和精雕美玉,细想原因:应是夫君“心有明镜台,物华气质生”的缘故。

    另有一些石器和扇品,观感皆是:静而美,美而传神,传神而触情,触情而向往之,想要择一而归。她思忖着:夫君观石摆石却从不击石、品扇题扇却从不玩扇,都是在遵循一个“雅”字。

    置身馆中,物雅人雅,处处显雅。

    这就是“物”与“志”的诠释,这一方天地,与其说是属于明珠,还不如说是为容若量身定制,无懈可击,无瑕可挑。

    卢氏坐在容若身侧,看他一边挑选手链的珠子、一边说心中所想:“若说商隐之诗最明女子的‘孤寂’与‘想见’,那么商隐之友温庭筠就是最懂得写‘红豆’浓情之人,尔谖,你都温庭筠的词吗?”

    “读,且把其中两首藏记心中。”卢氏将数粒红豆放在掌心,“一句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另一句是: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

    “我觉得飞卿之词【注3】的意境真好!”容若凝神于妻子,“骰子点数随机即随缘,相思入骨即难出;衣带染香,原是故人红豆成串佩饰腰间。所幸你我,卿卿日日,情浅情深不需骰子上面的红点来占;以纽扣换罗带,相和相结不需腰间红豆来提醒思念。”

    “在公子看来,红豆可是戴在手上最好?”

    “我觉得——”容若朝妻子温笑,“是自己为你挑选红豆、串起红豆的过程最好。然后自己为你戴上这串手链,看你欢喜的模样,更是好上加好。”

    “公子真的很会为自己和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份好心情呢。”卢氏将红豆粒粒放回盘中,“公子手中的采撷物和牵思弦,在尔谖看来已经不是红豆和丝线,而是公子想给予尔谖的真心。”

    容若放下手上的引线动作,单手环过卢氏的细腰,半搂她在怀。

    品诗论句,彼此尚有红豆共的好天气,当将柔情延绵。

    流光易抛,春风送词悦琴弦的恩爱情,当放万千俗事。

    “归时飞絮满肩膀,待到清夜入梦,红豆藏枕头留香,我共夫人好眠。”

    这是卢氏第一次从容若口中听见“夫人”二字,她不由得将头轻轻偎依在容若的胸前,闻得他身上的缕缕菩提禅香、听得他心中的声声有律跳动、悟得他华服之外所向往的寻常痴情。

    *

    明珠夫妇从纳兰家的祠堂出来,来到了正厅之前。

    明珠背着双手,抬头仰望,替自己的儿子自豪:“夫人,等到放榜,本官就叫人把‘状元牌匾’在这上方高高悬挂,让宾客们都知道,我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是当之无愧的大清第一人才!”

    觉罗氏微笑道:“妾身倒是看在眼里,自打容若考完试,家里处处都亮堂了不少,只等着珠玉进一步生辉。”

    “养儿二十年。”明珠感慨,“不容易,不容易啊……”

    走在渌水亭的长廊中,觉罗氏道:“想来索额图的次子格尔芬都成了皇上的二等侍卫,咱们的容若要是成了翰林院编修,岂非官阶在他之下?索额图可是笑话?”

    “人言明珠父子想要把持朝纲,我却是认得一个理儿:容若离开皇上,在翰林院的位置上与学问为伴,自在常乐就好。”

    “老爷如此开明,若是朝中再有人诟病,那就说不过去。妾身多问一句:皇上对容若,肯放手吗?还是会一直以此来牵制老爷?”

    “其实这官场上的事,没有对错。”明珠摇头,“是非全看皇上的心态,我明珠不是鳌拜和噶尔丹,皇上可以随时把我拉下位,皇上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动摇不了赫舍里一族的势力,需要我来制衡索额图。不等于皇上真的看重我、非我来肩负重任不可。”

    “那咱们儿子——”觉罗氏有所担忧。

    “咱们儿子是个文武全才,皇上要是非要逆容若的心志来安排容若的官阶,那也不是咱们或是慈宁宫的老祖宗改变的了的。”

    “万一容若想不开——”

    “夫人,你这叫什么话?”明珠沉着地看着觉罗氏,“容若的命从来就不是他的自己的,他属于整个大清。所以我才从小就教导他谨小慎微地做个完人。”

    觉罗氏想起了自己的禅修期间,从妙觉禅师口中听来的一句话:“人到了命数的极限,终究是要解脱的呀!”

    她只当这句话是妙觉禅师说给众弟子听的,而非在暗示容若的一生。

    明珠驻足道:“今日容若带了尔谖出门,我见他一身轻松,如冲出桎梏一般,多少也不想对他有所管束,就让他尽情地放飞自我吧!”

    “尔谖倒是懂事。”觉罗氏告诉明珠,“出门之前,她特意来向我询问容若的身体情况,怕自己在外对夫君照顾不周。她还交代小厨房提前备下了容若爱吃的芙蓉酥和红豆陈皮甜汤,怕容若走了一程远郊路、回家后胃口不好。”

    “作为我明珠的儿媳、明府的女人,她应当的。”明珠不同于觉罗氏的细腻,“我的儿子的正妻,理应拿出关心夫君和玲珑贤助的本事来。”

    *

    夜间。

    纳兰一家共进晚膳的时候,明珠出人意料地夸了儿媳一句:“你能多为容若考虑,阿玛自然是高兴。”

    卢氏道:“是,尔谖记得自己的责任,日常也请阿玛和额娘多多教导。”

    明珠在平静中带着几分作为家长的威严:“你只需记着一点:‘容若关乎天下,你关乎他这一生的感情评价’就好。”

    在卢氏的回应声中,容若一愣。

    ——阿玛这话,就跟是把我定型了一样。

    ——活于天下之局,不累但是时常惶恐;经营一世情场,至深亦是至真。

    “阿玛额娘。”容若开了口,“成家之后立业,儿之事业,朝堂沙场两能,不会辜负大清,也不会辜负纳兰家。”

    “儿啊,你金榜题名之日即将到来,额娘为你骄傲。”觉罗氏往容若碗中舀了一只五彩水晶素丸子,“这份骄傲并非来自你光耀门第,而是跟你阿玛一样,庆贺你这二十年来:学有所成,为自己争了一口气,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现阶段的一个高度。”

    “儿喜欢这样的和家氛围,自己能够为父母所理解和支持,就是最大满足。”

    容若把碗中佳肴对半分开,入口品尝。

    “等到宣旨之伍来临家门,儿与阿玛额娘、妻室、两位弟弟、管家金叔等一同迎接,取的不是才高八斗的排场,而是名副其实的——纳兰氏一族的上下欢喜。足矣,足矣。”

    “是啊!”明珠朝容若点头。

    “我明珠之子珠玉生辉,不因此为傲,不因人言而满,只当是自己辛苦栽培的结果,苍天让我明珠有当‘状元之父’的美誉。不像索额图,次子格尔芬当了个二等侍卫,心血来潮去打了一次胜仗,就里面两幅面孔:宫内爱子心切,宫外训子如狼,也不怕老辅臣索尼入梦谴责!”

    “阿玛。”

    “嗯?”

    “格尔芬去打仗,也不完全是为了报国或是跟索额图做对。”容若笑道,“他就是想让云辞格格见识见识:高官之子的必死决心和英勇肝胆。所以,阿玛不必往索党的筹谋方向去提防。”

    “那你说,索额图怎么还不叫格尔芬娶妻?”

    “啊?”容若装作吃饭的样子,“儿不知道。大抵是……索额图想让格尔芬娶爱新觉罗氏血脉的格格吧?”

    明珠细嚼着口中美味,明白儿子的意思:

    索额图本性不改,贪慕虚荣,一心攀亲皇室;格尔芬反而是深藏不露,他比生父要聪明许多也未可知。

    *

    晚上,饭后聊后。

    容若携卢氏一同回房。

    卢氏才近床榻,就闻见了新鲜红豆的清香味。

    她用手抚过枕头,感知到了容若的心意,竟不知容若是什么时候交代家仆去准备这些的了。

    唯独是一份感动油然而生、久久不散。

    只爱他纤细敏感不失细微、惜己怜人。

    “红豆生南国,尔谖在岭南度过了大半时光,却从未站在红豆树下:暗想少年郎,赋闲度流年。公子一直生活在京师,心往江南却为尔谖准备满载心意的南国之物,可是因为:红豆相思与卿随,南北同寄一春心?”

    “千颗万颗暗香来,已是双宿双飞时。”容若接住了夫人的上半阙诗句,“我对共枕红豆的意境心生向往,因为枕边人是你。”

    “尔谖,你嫁给我之后,责任就是做我的正妻。无须背负太多顾虑、无须担心自己消受不起我,记着:你的夫君纳兰容若,是个凡人。”

    容若声线温和,言罢,牵起卢氏的手,来到书桌前,写下:

    夜来枕红豆,笑漾灯花里。

    云幕星堆月,风动榻上锦。

    坐起情深处,侧近蛾眉影。

    明日题名人,相与识局棋。

    【注1】清殿试,答卷必写的开头和结尾之语。

    【注2】施道渊的语言,见第92章。

    【注3】飞卿之词:温庭筠字飞卿,花间派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