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当日。
容若起床后,走到窗边洗脸之时,看见明珠相送的、一直养在琉璃缸中的小金鱼无精打采,不似平时。
袖云进来,对容若说了预贺的好话,见容若神色有些复杂,就问他怎么了?容若只告诉她一个人,鱼跃龙门是吉兆,可是今日它们却反常,不知何故。
凑近细看,袖云才发现果然如此,只温言道:“也许游鱼为今日的喜事兴奋摆尾了一夜,才倦倦不动也未可知。”
“别让阿玛和额娘看见。”容若叮嘱了一声,“你我知道就好。”
“是,袖云会将琉璃缸挪位。”
一家人喜乐向上地吃完早膳,就有传使来报:“明珠大人,发喜榜的队伍正往贵府来,奴才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明珠春风得意地叫人打赏了传使,道:“今日本官府上将迎好事,畅快!畅快啊!”
*
发喜榜的队伍奏着欢快的音乐走近,在明珠的眼神的示意下,管家立刻亲自点燃了门口的鞭炮,阵阵噼里啪啦的的声响和红屑飞扬的好景过后,明珠率领全家踏出府外,就在正门口当街而立。
报喜官上前,对明珠大人和纳兰公子说了好一番恭喜之语后,朗声报出了名次:
“纳兰容若,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明珠神色一变,得意盎然的心情瞬间被打落了一半。
二甲第七名,这就是相当于:除了状元、榜眼、探花之后,容若只排在第二梯度的顺数第七位,总名次为举国第十。
“你可有报错?”明珠端着官威询问,“我儿才学过人,品行无挑,照着笔墨和评价来定名次,不该屈居二甲之末啊!”
“明珠大人,小吏不敢揣测万岁爷的心思。”报喜官回应,“但是大学士们上呈圣阅的十分卷子之中,的的确确是把纳兰公子的卷子放在最上面、应居状元的位置的,岂料万岁爷只钦点了前十名当中的最末位啊!”
明珠恨恨道:“这叫本官颜面何在?”
报喜官深知明珠心情,只提醒道:“圣意如此啊……明珠大人,您万万不能多出不满之言,否则就是对万岁爷的大不敬。”
觉罗氏上前,问:“状元郎是谁啊?”
报喜官的神情,好似徘徊在不解与无奈之间,但行差事只为执行皇命。他宁愿夺魁的是明珠大人家的长公子,而不是口中的:
“回夫人,新科状元是江南出身的彭定求,跟施道渊施道人预测的一模一样呢!”
“这怎么能是彭定求?”明珠气的一跺脚,“那人名落孙山何止一次?之前他可是连殿试都不够格踏入门槛的,有什么资格跟我儿容若……”
“老爷。”觉罗氏一拉明珠的衣袖,暗示他下面的话不可多说。
“明珠大人,小吏可是听见了了不得的风声,另一位名叫高祗虚的得道高人,预测彭定求的后人彭启丰……将会被继承康熙皇帝大统的下一位明君钦点为状元!”
“简直是荒唐!!”明珠喘着气,“以后我大清的科考排位都让那些道士去预言得了。”
“关于这回名次的一个真相,小吏有实情要告知明珠大人,就怕明珠大人您和纳兰公子听不得啊。”
明珠甚至没看容若的神情,也未理会容若的反应,只指着那报喜官:“说——”
“大学士们在拿到皇上的钦点册榜之,一致认为彭定求不宜选为新科状元,第一是字迹潦草,第二是无值得称颂之事迹,第三是默默无名。可是万岁爷却说:‘朕不会以字取人,先贤朱熹和程颐的字也不见得好。朕赐彭定求为状元,任翰林院修撰。’ ”
明珠对此颇为不满,也只得忍着大怒,问:“可有听得皇上任命我儿容若为什么要职?”
“不曾听得。”报喜官如实道,“万岁爷对另外九人都有所安排官位,唯独是对纳兰公子……”
*
报喜官的话还未说完,明珠就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原是容若忽然间没站稳,差点如风飘絮般的倒落,幸好有卢氏夫人扶着。
觉罗氏心疼地走过去,“儿子……”
容若体调忽崩,声线却透着坚韧和骨气:“我没什么要说的,往后一阵子,我谁也不见。皇上的话,也不必往我耳朵传。”
见纳兰容若往家里走,报喜官赶紧追了上去,手捧卷册道:“公子,这名次喜册您不能不接啊!”
“替容若回了皇上,就说:纳兰抗旨,不怕死。”
“公子您不能啊!”报喜官挡在容若面前,“您这一回绝万岁爷,丢的可不止是您一个人的性命,那可是纳兰氏一族的性命啊!”
“第十名。”容若发出几声凄凉的笑,“纳兰性德,第十名……”
“公子,不是的,”卢氏细细安慰,“即便皇上如此钦定,天下读书人也是不会认的。当之无愧的状元,不是彭定求。”
“我纳兰性德就算不是前三甲,也不应该受二甲第七的屈辱啊!”
容若浑身发颤,只感觉心中积压着许多气,非是口中言语能够消忿。
卢氏轻抚夫君后背,“公子,尔谖知道榜已放、君无戏言,结果不可更改,但公子一定不要过于伤神伤心,身子是自己的,不要病从君处来。”
“我之现状,不但名次居末,连翰林之位皇上都不肯给。”
容若垂眸,神色忧然,心中激愤:
这算什么?跟落榜有何分别?
我成了一个闲人,一个皇上连司职都不肯给的闲人……我给阿玛和额娘丢脸了,给纳兰家丢脸了,我对不住那些期待于我的友人们……
“公子,名次那都是给读书人们看的,”报喜官道,“但是才学和人品,却是长久以来的积累和修养,万岁爷夺不走、天下人也否认不了的。所以公子不必觉得惭愧,不必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罢了,我累了。”
容若轻推开卢氏的手,独自往房间的方向走。
那背影,好似一根轻羽漂浮在镜面湖泊,缓缓位移,去往烟波迷离深处。
“正夫人,你可要替纳兰公子把喜册榜卷接了呀!”
说着,报喜官就把秀着金丝线、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芒的双木轴卷递给了卢氏。
“请官爷为公子和阿玛好好说话,千万不要触怒龙颜。”
卢氏捧册在手,只觉得好似铸铁般沉重。
“这是自然,小吏会往好的方向去说,喜册送出去了,已是万幸。”
“那纳兰府前就不耽误官爷你的差事了,请官爷回宫吧!”
卢氏鼻子一酸,反应过来:容若是第十名,相当于是今日最后一个接榜之人,报喜官已经没有下一趟任务可行了。
“正夫人,你要好生开导纳兰公子才是,小吏告辞。”
“慢行。”
卢氏低头看着手中之物,当下情况,自然是不能请明珠拿主意,只得先往府里的藏书阁去,把喜册榜卷暂且搁置在穴砚斋。
她又在心里把家事和国事做了清晰的梳理,才去找觉罗氏一同前去探望容若的情况。
*
“那些排在前位之人,有什么资格跟我儿相提并论!!”
明珠径直回房生起闷气来。
容若两次人生关键之路上的大考结果都不尽如意,纳兰家到底是遭了什么霉运?让容若受如此打击,让我明珠有苦难言,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半晌,阵阵折腾和声声喧嚣过后,外头渐渐归于平静。
管家金叔和侧夫人颜袖云礼貌回绝了一波接一波的宾客,身心俱乏,唇干舌燥,终于得以歇下。
“这午膳,到底是备还是不备?”管家在厅堂里问,“咱们府上,谁还有心情吃饭啊?”
“只备公子吃的素笋香菇豌豆饭和四季平安汤就好,先叫小厨房仔细温着,过后公子起了胃口再送过去。”
“侧夫人,公子怕是吃不下。这事现在怕是不但传遍京华,也快传遍天下了。”
“只今还算是平静。”袖云道,“康熙皇帝是天子,有一锤定音的至高权力。但照我看,公子也不会忍着,过后公子的人生会迎来什么风雨,也是难料啊!”
“那老爷那边——”
“老爷那边不必主动去问,等吩咐就是。”
午后。
觉罗氏和卢氏去往容若的书房,敲门数次,不见容若来开。
“额娘。”卢氏焦急万分,“这可怎么好?”
“在外头等等。”觉罗氏强作镇定,“容若只是需要这一阵子来调适自己。”
“莫不是有个人在他身边,陪着他说说话更好?”
“我儿子我知道,不高兴和不甘心之时,都不愿给别人添扰,只会默默面对。”
“我是他的妻子,不能由着他自品心事啊……”
“尔谖,你未进纳兰家之前,容若不理会谁之时,袖云也不敢冒然敲门请见或是陪着说话。容若跟别的高门广厦的贵公子不一样,他的孤独,比银河天星更深邃;他的渴望,不在于得之为幸而在于失之自悲。不是常人能懂。”
“是。尔谖听额娘的。”卢氏坐在外头的长廊栏轩上,“只在房间外守护公子,不会叫公子有所闪失的。”
*
纳兰容若跌坐在椅子上,眼前之所见,都如同自添了春寒一般彻骨。
他不想把这一切称为“结果”。
他不相信自己的宿命如此,早知今日,还不如不让太皇太后开恩保留一个“补殿试”的机会。
原本还想着,自己高中之后,一家人喜气洋洋地相贺相乐,把盏通宵,邀月为友,聘风为客,言笑天明……现在倒好,阿玛有阿玛的脾气,谁也不敢去劝;额娘有额娘的想法,纳兰家的家事还得是她来把持着;尔谖和袖云,定是全副心思担忧着夫君,选择不扰,选择做守护者。
所悲成笑,所笑皆悲,生如浮云杳杳,浮云影乱已写少年心事。
思乐成愁,愁成缄默,坐如叶衬芙蓉,叶衬斑驳已入少年心扉。
要是沈宛陪在身边,容若一定会对她说:
“宛卿,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满怀希望却又折翼摔落在地,像是一只孤零零的断翅飞鸟,这些年来的抱负和翰林梦,都被皇上的抉择削杀殆尽。我的自尊和我的学识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结果,谢客之举,就好比是对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一样。明眼人都知道:纳兰父子就是康熙皇帝的奴才!生死枯荣,皆系君意。”
“我的心中不是难过,而是悲凉。难过可以调节然后振作,悲凉却是心死不可逆转。皇上对我还是心存戒备,他可以跟我谈帝王之志、听说我说臣子之策,却始终多疑。皇上不肯相信:纳兰父子跟索额图不一样,前者坐拥权力和财富,心却始终不会背叛皇权和祸乱大清;后者凭借家势和野心,迟早将成江山稳固的心腹大患。”
“再入宫门之日,君臣相见,多是不和。我已然不知身之所在、才之所用,唯独心中还记挂着皇上的宏图大业:彻底平三藩、收复台岛、平息沙俄来犯、拿下噶尔丹……我该直言,皇上该震怒。我只是想要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想去自己本该所属之位,只是想活的轻松自在一些,可是天不遂我愿。”
容若盼着自己的心声被沈宛感知。
只可惜,房间内只有一瓶花、一卷墨、一杯茶。
花不语、墨非香、茶已凉,还不如静静盘数手中的菩提子手串,得一份安然心境、思一阙天外弦歌、惜一番慎独光景。
*
新科状元彭定求及其余八人进入翰林院当日,徐乾学在当着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的面,放声大哭。
两位朝廷命官只听见徐乾学歇斯底里道:“爱徒容若才应该是实至名归的状元,本官才应该是问心无愧的天下第一名师,如今皇上胡来,钦点了你为状元——”
徐乾学来到彭定求面前,鄙视道:“在本官眼里,你连纳兰性德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吏部尚书道:“徐大人,本官等今日是奉皇命来带彭定求等人入翰林的,你不可有失分寸,句句都是对皇上和对新人的不满之言。”
“阐述儒家经义、从先秦一直到明代为止的大型丛书,你能编吗?”徐乾学对新科状元横眉一瞪,“搜集资料、出资印刻、功成名就,你有本事吗?”
彭定求深深低头:“学生自愧不能。”
“你倒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我爱徒容若——”
礼部尚书打断道:“徐大人,你把气撒在新科状元身上,成何体统?”
“要不是明府闭门谢客,本官真恨不得捆着那家伙到明府去谢罪!”
徐乾学把彭定求一拽,在态度丝毫不肯妥协。
“得了吧徐大人。”有人从外而入,“你不过是觉得自己少沾了贵公子的光,才在这里故作姿态、生惹是非。”
“哎呀,这不是索大人吗?”徐乾学一惊,礼貌行了一礼,“下官是被结果给气的,如今翰林院进来九个资质远远不如一个纳兰性德的货色,下官真是替大清担忧啊!”
索额图“啧啧”两声,在徐乾学耳边小声冷漠道:“纳兰性德没被你害死算好!怎么样,闹完这一出,接下来你要整哪一出啊?”
听到这洞彻心思的话,徐乾学立刻闭了嘴。
索额图对众人道:“本官今日就是过来见识见识翰林院的情况,既然该走的授职仪式还没有走完,该对长官见行的礼数还没有行完,就就照着规矩来继续就是。至于徐乾学——”
索额图冷冷道:“有本官坐镇在这里,论他也不敢再跟你们九人过不去!”
于是,在索额图的把关下,新人们的入翰林仪式得以顺利进行。
唯独一点,彭定求给徐乾学敬茶之时,徐乾学未按照礼数饮用,而是把茶盏往茶几上一搁,神色厌烦地叫彭定求去谢另外的大学士。
事后,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一同到养心殿去给康熙皇帝回话。
康熙皇帝问了一句“有谁提及纳兰吗?”以后,不等那两个朝廷命官回禀,就扬手叫了他们告退。
顾总管谨慎询问:“万岁爷,纳兰公子的情况,可要奴才安排人去打听?”
“不必。”康熙皇帝心中复杂,“朕敢作敢当,知道自己会遭他的恨。”
“可万岁爷您也有苦衷啊!”顾总管理解。
“朕没有苦衷。”康熙皇帝站起,“朕只是一个自私的人罢了。”
*
夜里。
满天星斗,坐落在济国寺后山的宋应星简居内,格外安静。
沈宛早已听闻容若未中状元之事,奈何也不好偷偷进入明府去见他,只得向着古刹为他祈求福报。
“师傅,不知道您有没有把纳兰公子广交汉人朋友、博学儒家典籍、修身齐家的种种看在眼里,大清国有他那样的才子,您还会以自身的剃发留辫为耻吗?还会想着跟满人为敌吗?您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当作大清的子民不好吗?”
“你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怎么了?”宋应星问,“纳兰性德的存在,跟我宋应星的心志有何关系?”
“大抵是替他可惜。”沈宛单手托腮,看着桌面明烛,“明明才不输貌,品行端正,却虚负凌云万丈才,功名憾错。所以才会希望师傅您看在他的份上,不要再觉得大清的入主中原不是正统、满人子弟没有可造之材。”
“御婵,我越发觉得你在牵强附会。”宋应星挑了挑原本不动的灯焰,“纳兰是纳兰,师傅是师傅,何须相互牵连而论?你,在想什么——”
“师傅不是曾说,我是能够走进纳兰公子心中的女子吗?可还记得这句话?”
“记得。”
“我想他了,满心都是他,在书房不敢把自己的惆怅向谁透露的他。”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喜欢上纳兰了?真心的?”
“是。”
这是沈宛第一次向宋应星坦诚自己的情感。
她之所求,不是为了得到师傅避开一切利益关系的允许,也不是为了表露自己有多么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满人,而是想叫师傅和世俗都知道:
沈宛和纳兰性德,即便不能够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也将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