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光和孟流景又追问了许多关于妖的问题，霁和只是用略带歉意且迷茫的目光望向他们，直到桌上的水迹干涸，也没问出任何有用信息。

    许是他们的盘问太过严肃，霁和的头缓缓低了下去，双手紧紧抓着衣角不安地摩挲着，裴清光无声叹息，抬手摸了摸霁和的头顶。

    “没关系，既然你来到这里，那就是我们的妹妹，在这里好好长大吧。”裴清光的声音轻而温柔，隐隐带着股让人安心的魔力。

    孟流景闻言抬眸望向裴清光，风吹乱了她的发梢，同身后的柳枝一同随风摆动，一晃一晃，像是要飘进人心底似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孟流景就觉得裴清光周身萦绕着一种他以形容的感觉，不似寺院中的神佛那般高高在上满目怜悯，也不像传闻中的卫道者那样理性冷漠循规蹈矩，她放空出神的时候，眉眼中总是慈祥，甚至慈悲，但身体里却蕴含着鲜活热闹的强壮生命力，把每天都活得热气腾腾。

    面对酒客时，她是圆滑的掌柜，面对妖事时，她是敬业的侦探，面对敌人时，她像一柄锐利的剑，面对酒馆众人时，她又是一副长姐的模样，而如今，面对小小的霁和，她又温和如春夏时节汩汩流的山泉。

    孟流景常常觉得裴清光的心是一座迷宫，他努力穿行其中，却总是迷路。

    霁和揪着裴清光的衣角，后仰靠在她怀里，视线随着身体的移动缓缓上移，不经意与孟流景对视，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迷茫。

    同样迷茫的还有骑在墙头的当扈。

    就在他忙着解开缠绕在棚顶上的稻草时，止戈从天而降，一掌便将棚顶拍成两半，一半“轰”地一声砸向院墙外，一半“啪嗒”落入院墙内。

    孟流景被这声音惊得猛然回神，下意识冲到院墙下，举着双手茫然地望着骑在墙头的当扈，当扈犹豫了一下，一边诧异一边难为情地跳进了孟流景怀里。

    直到怀中猛地一沉，孟流景才彻底回神，触电式地将当扈往地上一扔，嫌弃地拍了拍衣袖。

    当扈委屈地捂着屁股起身，满脸不忿：“明明是你突然跑过来接我的，又突然把我扔了算怎么回事？”

    孟流景被这话激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果然人不能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做出任何举动，他当时只听到声音，还以为当扈遇到危险，这才冲了过去，谁能想到当扈这小子竟演了一出话本里书生小姐的套路戏码。

    当扈见孟流景耳朵都红了，“嘿嘿”一笑，凑到孟流景身边，捏着嗓子道：“多谢孟公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孟流景毫不犹豫一巴掌扇在了当扈的背上：“我这是怕你摔出工伤要掌柜的赔钱。”

    当扈像猩猩似的呲牙咧嘴挺起胸膛：“那你这一巴掌算什么，工伤变故意杀人？”

    孟流景无奈又好笑地望了当扈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弯腰边收拾地上的狼藉边道：“这算是我帮你干活的酬劳。”

    “强词夺理，”当扈嘴上仍在抱怨，身体已经诚实地拿起扫帚打扫起来，“这明明是你身为小二的分内工作。”

    孟流景佯装没听到，蹲在地上从稻草堆里一根一根地捡稻草，当扈也不客气，一脚踹在孟流景屁股上，又伸手将扫帚强行塞进他手中：“扫地吧，孟小二。”

    孟流景拧着眉头看向当扈，当扈学着孟流景吊儿郎当的样子伸出大拇指朝身后裴清光的方向指了指，大有你不干活我就告状的意思，孟流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站起身任劳任怨地扫起了院子。

    但告不告状其实并没有区别，裴清光和霁和早就目睹了一切。

    当扈转身正准备去取另一把扫帚，抬眼便看到憋笑的裴清光和目瞪口呆的霁和，当扈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朝霁和做了个鬼脸便拿着扫帚去了院外，裴清光面对自家两个活宝的日常只能无奈地扯扯嘴角，低头对霁和嘱咐道：“刚才那个人是当当，他和孟流景都是不靠谱的家伙，你可千万别跟他们学。”

    霁和笑着仰头看向裴清光，伸手指了指他们的方向，又在下巴的位置比了一朵花。

    裴清光笑着点点头：“他们的确很可爱，但有时候也挺让人头疼的。”

    霁和朝裴清光勾勾手指，裴清光不明所以地探头过去，霁和伸出小手按在裴清光的太阳穴上揉了两下，又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裴清光心都软化了，抱着霁和在怀里蹭了蹭，霁和乖巧地靠在裴清光身上，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正看见扛着几根粗大木头走进院子的止戈。

    “裴娘子。”止戈站在门口轻声打了个招呼，也不管裴清光有没有听到，低着头便又扛着木头朝马棚的方向去。

    霁和见裴清光没有反应，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指向止戈的方向，裴清光这才发现院中多了个人，忙抱着霁和上前。

    裴清光笑着打过招呼，歉意道：“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这马棚本就要定期检查的。”止戈摆摆手，将木头靠在马棚旁的墙上，从后腰掏出一把锤子砸了起来。

    霁和好奇地看着止戈的动作，扯了扯裴清光的衣袖，又指了指止戈，裴清光会意，将霁和放了下来，霁和凑到止戈身边，蹲在一旁兴冲冲地看着止戈。

    萦风从前厅探出头，高声喊道：“清光！”

    裴清光背对着萦风摆了摆手，对止戈叮嘱道：“这孩子先交给你了。”

    止戈停下手中的动作，茫然地看了眼霁和，朝裴清光点点头，裴清光又转身走到埋头扫地的孟流景身边，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霁和的方向，才彻底放下心来，快步朝萦风走去。

    “怎么了？”裴清光见萦风笑得满脸灿烂，也跟着开心起来，语调不自觉上扬着。

    “当衡和当燃给咱们送礼物了。”萦风牵着裴清光的衣袖兴冲冲跑到酒馆的前门，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口，两位镖师正忙着搬运上面的货物。

    足足三大箱的货物堆放在门前，裴清光感慨地靠在箱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箱盖上的封条：“看来他们是在西域落脚了。”

    封条上的地址是西域一处偏远的草原，裴清光曾在一位妖口中听说过这个地方，地广人稀，目之所及尽是翠绿的生机，是妖修行的好地方。

    “以后当当回去探亲，怕不是要在草原上找自己的家门。”萦风打趣道。

    “那看来以后给他放假得多放几天了，”裴清光脑海中浮现当扈在草原上茫然的模样，心中暗暗发笑，“还没来得及问，当衡和当燃是什么时候走的？”

    “方大人说阮娘那边收到可以将孩子送回渔村的消息后来了一趟酒馆，那之后当衡和当燃就走了，”萦风边说边将裴清光赶到一旁，弯腰搬着箱子朝大堂走去，“不过他们应该是先去了白老翁那边，后来才去的西域。”

    裴清光忙上前帮忙，和萦风一人一边将箱子抬到柜台旁，有好心的酒客也自发上前帮忙，三个箱子在柜台旁一字摆开，裴清光吸了吸鼻子，打开了离柜台最近的一只木箱，一缕妖气消散，新鲜的西域瓜果呈现眼前。

    围观的酒客惊呼连连，便是宫中贵人也难见到如此新鲜的西域瓜果，更别说寻常人家。

    裴清光干脆大手一挥，将整箱的瓜果都分给了在场的酒客，许是这边太过热闹，连隔壁店铺的小二都闻声赶来，分走了一些瓜果。裴清光顺手从箱子里掏出几个瓜果捧去后院，准备犒劳辛勤工作的酒馆打工人一番。

    止戈手脚麻利，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便搭好了马棚的承重柱，霁和乐呵呵地捧着一把小石子坐在其中一根柱子的顶部，晃着双腿俯视着院子，裴清光走进后院瞥了一眼，朝她挥了挥手：“下来吃水果。”

    霁和捏起一颗石子扔到止戈脚边，止戈停下手中的活计，飞身上前，动作轻柔地将霁和抱进怀里，带着她稳稳落地。

    裴清光将水果随手丢进一旁的水盆里，边朝霁和伸出手边招呼止戈和孟流景：“你们也休息一下吧，吃点水果，还有门外的当当，也进来休息一下。”

    霁和乖巧地将手中的石子摆放在马棚门前，将脏兮兮的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伸手牵住裴清光，止戈看了一眼地上的石子，忙开口解释：“她不会说话，我怕她想下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就让她用石子扔我。”

    “先生妙计啊，”裴清光朝止戈伸出大拇指，“这招确实好用，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器灵。”

    止戈被夸得不好意思，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霎时红了脸，同手同脚地走到水盆旁洗起了水果，当扈也从院外顶着满头的稻草回来，大步走到霁和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稻草编的小人递了过去。

    孟流景夹着嗓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好不公平啊，我在里面勤勤恳恳扫地，你竟然在外面编小人。”

    裴清光笑着扭头看向孟流景：“那你手上拿着的又是什么？”

    孟流景举起手中的稻草兔子骄傲道：“我这可是兔子，比编小人难多了。”

    霁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稻草小人，又眼巴巴看着孟流景手中的稻草兔子，满眼期待。

    孟流景拿着小兔子走到霁和面前，霁和正要伸手去接，却见孟流景一把抢过霁和手中的稻草小人，朝着水盆的方向挑眉道：“先去洗手。”

    霁和委屈地瘪嘴看了裴清光一眼，见裴清光无动于衷，只好乖乖任止戈拉着自己蹲在一旁洗手。裴清光笑着上前接过孟流景手中的稻草兔子，孟流景心虚地抬手蹭了蹭鼻子，扭头错开裴清光的视线。

    “下次也送我一个吧。”裴清光的声音轻飘飘落入孟流景耳中。

    孟流景嘴唇紧抿，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像个刚被奖励糖果的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