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扈震惊的目光中,裴清光坦坦荡荡点了头。
她也纠结犹豫过许久,但当看到发簪上丝璇的三寸鳞时,她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乍见天光。
哪怕长如妖生,也会有种种遗憾成行,更何况短暂人世,不要错过还能相守的时刻,哪怕已是日落黄昏。
霁和懵懵懂懂地看向裴清光和孟流景,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摆出了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也不明白新来的大块头为什么要悄悄背过身抹眼泪,但从周遭的氛围来看,或许刚刚发生了什么好事,于是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霁和生得好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桥,点点星光在桥面铺开,宛若大儒的传世画作,又像烧制精美的琉璃,阮娘只瞥了一眼便再挪不开眼神,她实在是喜欢这孩子。
阮娘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忽又一红,偷偷抬眸望向修梧,而修梧也正红着眼眶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的爱人。
霁和眨眨眼,扑腾着小短腿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小跑着扑进阮娘怀里,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比出落泪的动作,又指向修梧。
被点名的修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阮娘弯腰搂着霁和偷笑,霁和这下也不怕生了,搂着阮娘的脖子笑嘻嘻望向修梧,裴清光觉得有趣,玩笑道:“不然你把这小家伙带走玩几天,反正我见你那浣衣局也有不少孩子,还能跟她做个伴。”
霁和去过浣衣局,如今也见过阮娘和裴清光的亲昵,理所当然地将阮娘划入可信任的范围,听了这话更是搂紧了阮娘,脸上写满了期待。
“我自然是想的,”阮娘摸摸霁和的小脑袋,又摸摸霁和怀中玩偶的脑袋,平等地对待霁和以及她的朋友,“只是我最近要和梧郎筹办婚事,待在浣衣局的时间不多,再加上那些孩子大都不是人类,平日里看着还好,真玩闹起来确是难以控制。”
若是像从前渔村来的小女孩那样倒还好,至少伤了痛了还知道跟大人讲,但霁和是个小哑巴,阮娘实在是放心不下。
裴清光原本只是说句玩笑话,但见霁和面露失落,不禁自责起来,蹲在霁和身边安慰道:“等阮娘成亲以后,我带你去浣衣局玩好不好?”
霁和撅着嘴点点头,伸出手指与裴清光郑重拉过钩,这才又笑起来,抱着玩偶小跑着坐回了方霄决身边,眼巴巴望着桌上的饭菜。
“行了,先吃饭吧。”裴清光生怕饿着小家伙,忙招呼大家开饭,郁闷的当扈当即化“悲愤”为力量,拎起一只鸡腿,当做是孟流景,狠狠啃了下去。
方霄决和萦风默契地先往霁和的碗里添菜,远远看去,仿佛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
“当当,”裴清光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安排,忙又放下筷子,“等会儿吃完饭你和方大人一起把客房收拾出来,这段时间方大人就住在酒馆了。”
“嗯?”当扈抻长脖子咽下最后一口肉,“为什么?”
“因为我带孩子的方式太野蛮,方书袋看不下去。”孟流景轻飘飘开口。
方霄决对自己的新绰号毫无反应,抬手夹了片鱼腹肉放在自己干净的碗里,安静而文雅地用筷子挑着鱼刺。
“那书袋兄今晚先住客房,赶明儿和我去西市买些用的趁手的物件添进来,”当扈喜滋滋用上了方霄决的新绰号,还不忘贱嗖嗖补充一句,“掌柜的买单。”
方霄决刚要掏出钱袋,听见当扈的最后一句话立刻放下了手,若无其事地将面前挑出鱼刺的鱼肉摆到霁和面前。
裴清光觉得方霄决学坏了,但这样也不错,至少有了点人味儿,不至于真的变成个书袋子。
院中的椅子对霁和来说还是矮了些,她只有跪坐在椅子上才能趴在桌边,萦风起身回屋,取了床叠的整整齐齐的薄被出来,垫在霁和身下,这才让她坐到一个舒适的高度。
一直沉默的止戈留意到这边的动作,沉着声音开口:“今天回去我就打把新椅子,明早送来。”
“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明天让当当出去买一把便是。”今夜裴清光本就对止戈心怀歉疚,这餐饭原是为了感谢他来修马棚,却不想阮娘修梧接连登门,止戈本就话少,自打阮娘修梧进了院子,他便一言不发,不必多想也知其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止戈摆摆手:“外面做的,不好,我做的,好。”
止戈又回到了惜字如金的时候。
裴清光见状也不再坚持,笑着谢过,霁和也知道止戈是要送自己东西,小大人似的端起茶杯朝止戈晃了晃,又抬手拍了拍自己心脏的位置,这是止戈教给她的手语,意思是“谢谢”。
止戈僵着脸,硬生生朝霁和挤出一个狰狞的微笑,霁和倒是不怕,只觉得滑稽,咧开嘴又无声地笑起来。
霁和越是可爱,方霄决越是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扭头望向萦风,小声道:“明日我要去大理寺当值,你多留意一下霁和,我实在不放心老孟和裴娘子。”
萦风早就对孟流景的“野蛮”心生好奇,忙抓住机会问个究竟,方霄决如实说了秋千的事,萦风也大为诧异,满心后怕:“那会儿我在前面忙着,都不知道他们做出如此危险的事。”
方霄决如遇知音,小声讲起孟流景辩解的话,当扈见两人头抵头窃窃私语,便也好奇地将脑袋凑了过去,却始终听不清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孟流景边夹酱肉边替他二人解释:“方书袋这是告状呢。”
当扈兴奋:“让我也听听。”
“没什么的,”方霄决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新绰号,“只是叮嘱萦风娘子几句,不要让某些妖再做出什么荒谬的事。”
被点名的某些妖不服:“萦风也是妖,凭什么不提防她?”
方霄决平静:“萦风娘子毕竟是有经验的。”
某些妖恶狠狠地用筷子戳穿了碗里的酱肉,随口反驳道:“萦风也没养过正常的人类小孩吧?”
这是实话,裴清光毕竟身怀灵力,和寻常小孩大有不同。
方霄决默不作声地朝霁和碗里夹了几筷子菜,见孟流景还紧盯着自己不放,只得轻叹一声:“她和你们不一样。”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方霄决也说不上来。
是他的心一直在告诉他,萦风值得信任。
这份信任和对孟流景裴清光当扈的信任不同,尽管他们都很好,但对他们的信任总是有些固定的方向,遇到危险可以信任孟流景,遇到难题可以信任裴清光,遇到酒馆经营问题可以信任当扈。
可对萦风的信任却是一种无条件的、全方位的、完全的信任。
方霄决不敢细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