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苦短,乔装改扮的刘娥到达开封府后,已经过了日中时分。
赵恒还没顾上吃午饭,仍在埋头批阅卷宗。近日太宗病重,大食、宾同陇国又一同来京进贡,他身为皇太子兼开封府尹,自然要接见使臣,安置诸多事宜。再加上太宗交代的数件宫闱之事如太祖之孙赵惟吉出宫后另立府邸安置,并封为左骁卫大将军;追开宝皇后宋氏封号为孝章皇后,依礼陪葬太祖永昌陵等,比往日繁忙了许多,只是开宝皇后神主祔庙后的排位让他伤透了脑筋,无奈将《汉唐礼制》翻阅了几遍,终究没有个头绪。
“殿下,该用午饭了!”一个小内侍将食盒放置在案头上,低眉垂手侍立在案边。赵恒只觉得这个小内侍声音有点儿熟悉。一则公务繁多,二则肚子确实唱空城计了,就顺手掀开食盒,拿起一个包子吃起来。“咦?野菜馅儿的,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包子刚吃了一半儿,赵恒就觉察出了异样。因为能把野菜做得这么鲜美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小内侍看赵恒面露疑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赵恒定睛一看,那张如花的面容不是刘娥又是谁。
赵恒连忙左右环顾一下,却见大厅内众侍从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但见王继忠站在门口守着,不由得又惊又喜,一把将刘娥拉入怀里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刘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我若不来,太子殿下就不吃午饭了吗?”
赵恒笑道:“我说这饭菜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你这个小滑头;近日政务繁忙,这大半月来差不多都没出过这开封府了,你瞧,这么多卷宗还没批阅呢。”
刘娥一边将包子递到赵恒嘴边,一边柔声说:“三郎吃惯了山珍海味,没想到还记得这些野菜的味道!”
赵恒三下五除二吃完一个包子,笑嘻嘻地拥着刘娥坐下说:“古人云: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这山珍海味么,也有吃腻的时候,唯有这秀色......总也吃不够。”说完就作势去咬刘娥的鼻子。
“啊!”慌得刘娥一下子从赵恒怀里挣脱,一边咯咯娇笑,一边闪躲。
赵恒则伸出手去胡乱胳肢一通,嘴里还嚷嚷着说:“我让你说话还掂酸泼醋不?”
刘娥笑着告饶说:“好了好了,三郎,这里可是开封府呢,小心有人看见,咱们正经说话。”
赵恒住了手,看着刘娥娇喘吁吁,再穿着小内侍的衣服,越发显得俏皮可爱。
刘娥凝视着赵恒,双臂环着赵恒的脖子,柔声道:“三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实在是想你想得厉害。”
赵恒心中一荡,柔声说:“我何尝不想小娥,只是,如今这节骨眼儿,一举一动都招人瞩目,自然不能轻易走动。”
刘娥瞥了一眼案上的卷宗,说:“三郎实在操劳,日后你没时间去看我,换我来看三郎好了,反正大赦令已出,小娥也在大赦之内,是不是?”
“啊...这...是...是...”赵恒心中五味杂陈:小娥没名没分地幽居在张耆别院已经十五年之久,眼下他虽贵为皇太子,离那个万众瞩目的大位只差一步之遥,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危机重重。且不说几年前的赈灾风波、数月前的谒庙风波;但就是如今的朝局,就让他感到危机四伏。敢于直言的吕蒙正和寇准相继罢相,新任宰相吕端大权在握,虽说父皇把他当做托孤大臣,可这个吕端照常一副老好先生、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也不敢贸然交心。自那日面圣后,他再没机会面见父皇,也不知道父皇圣躬安和否。
聪慧如刘娥,怎会感受不到赵恒的情绪,她之所以冒险前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事态发展,好与三郎共同面对。
刘娥故作轻松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说:“汉唐礼制?三郎怎么看起这个来了,你还准备兼任礼部尚书吗?”
赵恒叹了一口气说:“自五代以来,国法礼制荒废了许久,好多事情,竟找不到旧例依寻,只说以礼办事,让我去依哪个礼来着?”
刘娥忙问:“三郎指的是哪个?”
“就说这开宝皇后的梓宫,已经依礼下葬,可如果配享太庙,这神主排位还真没礼可寻呢。”
刘娥笑了笑说:“要我说,也不难。”
赵恒忙问:“你懂这个?”
刘娥说:“皇族礼制,我当然不懂,可我见到过人家的家族祠堂祭拜,想来道理和这个差不多。”
“哦?说来听听?”
刘娥说:“家族中祖先神位的排序是左昭右穆,一般祠堂的正龛往往是供从现在的长辈算起的考(父)、祖、曾祖、高祖四世的神主,五世后则将神主迁到配龛上去。始祖是百世不迁的,永远摆在正龛上。昭穆排序中,父子始终异列,祖孙则始终同列。”
赵恒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拿出个办法嘛!”
刘娥正色道:“家族中祠堂排位,无非是为了后人祭拜。三郎想过没有,若开宝皇后神主享太庙,以官家皇弟身份,该如何祭拜?”
赵恒眨了眨眼睛说:“皇弟祭拜皇嫂?还真的没有先例,大概就因为这个,父皇才把难题留给我了吧。”
刘娥笑了笑问道:“敢问太子殿下,依照祖宗家法,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资格祭拜太庙?”
“自然是我登上大位......”赵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连忙闭上了嘴巴。
刘娥压低了声音说:“三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纠结这等事情,难道不应该入住中宫,主持大计吗?”
赵恒叹息了一声说:“如今父皇把朝政交在吕端手中,此人一向糊涂,我也不曾和他深谈过。自那日听圣训,我已经多日未曾入宫面圣,宫内之事,皆由皇后与王继恩传话出来。”说完又将那日太宗病榻召见之事详述了一番。
刘娥听完,瞪大了眼睛问道:“自那日面圣,三郎有多久没有入宫?”
赵恒一怔,想了想说:“大概有二十多天了。”
刘娥脸色凝重道:“大赦令既出,必定是官家病危,倘若中宫有变,太子当如何自处?”
赵恒也严肃起来说:“近日我老觉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可寇准不在身边,总觉得没个主心骨似的,至于吕相,我也未敢贸然交心。”
他两人不知道的是,此刻独坐中书的吕端看似面沉如水,实则心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在笏板上写了“大惭”两个字,急召亲信赶紧往东宫寻找太子,并嘱托一旦找到太子马上引领到万岁殿。接下来,他整理衣冠静坐,恰似两军对垒前的将帅坐镇军中,他心下明了,大宋基业万斤重担已经压在肩头,就要看他如何挑起了。
原来宫中大赦令传出时,吕端已经敏锐察觉到了朝中的几股暗流涌动,一场针对皇太子的政变正在悄悄谋划:李皇后、王继恩控制着内宫,宗室重臣均不得擅自探望;马军都指挥使李继隆掌控着禁军,胡旦是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书;参知政事李昌龄则负责联合朝臣,并密切观察着群臣的动向。
吕端心中了然,却隐忍不发,仍是一副糊里糊涂的状态,倒让王继恩、李皇后等人放下了戒心,到时候另立新君,安抚朝臣,还要他这个宰相亲自出面呢。
一个时辰前,吕端到宫中探望太宗病情,倒是没遇到一点儿阻拦。可凭他六十多年的风雨人生经验,吕端顿觉太宗神情状态与往日大不相同,似乎有下世的光景。他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却发现太子赵恒不在太宗身边。这般时刻,太子会在哪里,他偷眼看李皇后,倒不像囚禁了太子的样子。吕端假意询问太医一番,便匆匆离开万岁殿。吕端差亲信去寻太子,自己则独坐中书府,一刻也不敢离开。
吕端亲随揣着笏板赶往东宫,却被告知太子不在,即刻骑马掉头飞奔开封府。
王继忠意识到事态紧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一头闯了进来,说:“太子,吕相差人送来这个!”
赵恒看了笏板,顿时脸色大变。
刘娥用力握住赵恒的手说:“官家让吕相独坐中书,必定有他的道理,以官家之谋略,怎么会所托非人,太子赶快入宫,联合吕相,以防不测!”
“好!”赵恒望着刘娥坚定清澈的目光,一边吩咐幕僚各行其是,一边带侍从赶往皇宫。
至道三年的三月十九日,太宗带着对大宋江山的无限眷恋,终于走到人生尽头。万岁殿,也是太祖皇帝驾崩的地方,弥留之际,他似乎听到太祖的一声叹息:光义,身为皇帝,你可快乐?
太宗殡天,李皇后自是悲痛难当,正在掩面痛哭之时,王继恩却悄悄来到身边说:“圣人节哀,大事未定呢。”
李皇后暂且止住悲声,悄声问:“眼下该如何?”
王继恩说:“吕端为百官之首,自然要请他来商议;”接着又压低了声音说:“太子不在宫中,下官已派人去请楚王,由吕端出面安抚,想来那些朝臣也无话可说,圣人切记,一切等下官回来再行定夺。”
李皇后点了点头说:“你去办吧!”
王继恩自信满满地走出万岁殿,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皇帝刚刚驾崩,新皇尚未登基,这一切与二十二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何其相似。二十二年前,正是靠着他的通风报信,太宗得以抢在太祖之子赵德芳之前登基。此后他王继恩荣宠无比,一步登天;这天下还有比拥立一位皇帝更能一本万利的事情么。如今他王继恩即将再创不世之功,想起来怎么能不让他心潮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