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宵禁解除。

    巷子里围满了人。

    其中大多是城内的中小商户，以及一些富裕的城民。面对高涨的粮价，他们已经彻底疯狂，拿出了所有身家，只等各个粮铺开门，便立即加入这场豪赌。

    虽说昨日收市前，就已经涨到十五两一斗的天价，但所有人都相信，今天还会继续涨下去。只要能买到一斗，只消半天时间，就有好几两银子的差价，比辛苦数月挣得还要多。

    兴隆米铺最早开张，挂上了“有售”的牌子。

    周虎站在门前，亲自在价牌上写上了二十两每斗的开盘价格。

    人群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静静等待着，他们在等军需处开门。

    只要从军需处买上一斗，直接拿到兴隆米铺出售，就能赚取差价，或者等上半日，等价格再涨一些，还能赚得更多。

    早在前日，有嗅觉敏锐的人，就发现兴隆和军需处在斗法，正是二者相斗炒高了粮价。

    军需处为稳定市场，一直在持续出售府库的粮食。而周家财大气粗，不论军需处出售多少，他们都一概加价收入。

    起初粮价涨到两千文时，诸多商户就将存粮卖给了兴隆。但随着粮价继续高涨，众商户才意识到卖早了，于是又加价买回，准备在继续涨价的过程中再行售出。

    但随着粮价朝着无法预测的高位攀升，所有人都加入了这场狂欢，先参与的人很快赚得盆满钵满，又引来了更多人入场，导致整个市场都在买粮，这又愈发炒高了粮价。

    而粮价越高，所有人都认为还会更高，于是就都继续买入。

    昨夜已经有风声出现在市场上，说府库的存粮已经卖完，这意味着，唯一试图平抑粮价的军需处已经被这场游戏淘汰，接下来，粮价只会涨得更疯。

    这一切，都源于周虎的布局。

    刘腾飞走之前，曾与周龙、周虎二人会面，叮嘱他们随时注意刘仲达的动向，必要时可果断出手。

    而在刘腾飞走后，刘仲达先是空城退敌，又以工代赈，容留大量难民，获得了极高声望。照此情形发展，老城主回来后，必定对其另眼相看，乃至委以重任。

    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周虎想到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从城内不断涌入难民时起，周虎就意识到，府库的粮食不可能支撑那么多人口，于是立即下令，周家所有商号不但要停止售粮，更要加价收购。

    他要做的，就是把粮价不断炒高，只要没了粮食，刘仲达收拢的民心必散。这一招，既能打击刘仲达，又能借机大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至于氐人来袭之危，与我周家何干？

    守城是你刘仲达的职责，留守军士不够，你去抓民夫壮丁填上便好。即便氐人攻入城内，我周府墙高门厚，府内守卫众多，自可保我全家老小平安。

    正是如此有恃无恐，周虎才敢在市场上肆意抬价。

    这两日时间，他自认为摸清了方选的底细。

    起初他还有些疑惑，方选跟着他炒高粮价是何用意，但很快明白过来，刘仲达有强行征粮的后手，所以趁着价格高涨，先狠狠赚上一笔再说。而方选，不过是一个道行尚浅的后辈罢了，根本就沉不住气，过早打光了手里的筹码。

    如今军需处存粮告罄，已经没有人会来争夺定价权。周虎已经做出安排，在兴隆米铺挂出二十两的售价，又派人在市场上以略低的价格收购，同时派另一批人以十六两的价格出售。

    而这十六两的粮食，正是昨日从军需处以十四两的价格购入的。

    虽然比之昨日又涨了二两，但兴隆米铺挂着二十两的标准价，即便是比之略低的价格出售，也能有个十八九两。中间至少有二三两的利润，所有人依旧会趋之若鹜。

    而这一轮只是开始。

    兴隆会使用手里的定价权，不断将粮价推高，吸引更多人加入。他的计划是，早间十六两卖出，上午十九两收入，午间二十二两卖出，下午二十五两收入。

    持续操作多轮，花上两天时间，将粮价炒到三十两左右以上，再慢慢加大出货量，直至到达四十两时，他可以将库存降到最低，此时停止收购，放任市场崩盘。等到跌回原价时，他再以低价大量购入，重新填满库存。

    根据他的计算，这笔买卖至少可以可以赚五万两的巨额利润。而这三天时间里，没有人会愿意拿出堪比金子的粮食给刘仲达，难民们也将无粮可吃，自然会逃往别地。

    而为了供给军粮，方选得把吃进去的银子统统吐出来，还得另外再加上一大笔。

    想到这里，周虎差点笑出声来，心中暗道，若非老城主不在，我岂会有如此良机！

    人群逐渐骚动，就见军需处大门打开，方选走出来，伸了一个懒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笑道：“各位，听我一言，粮价都是虚拟的，你们把握不住，趁着价格尚可，赶紧都卖了吧！”

    在众人耳中，他说的话古里古怪，不过好歹算是听懂了。然而，此时没有人愿意退出游戏，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待着赚取更多利润。

    “好，你们不听我的，那可别怪我了。”方选摇摇头，双手拢在面前，大声宣布，“今日我军需处有大量稻谷出售，每斗四千文，所有人可不限量购买！”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他的行为，就是俗称的“砸盘”。

    作为空方，他想要的就是粮价暴跌，所以直接报出了极低的价格。比之平日里的五到十文钱一斗，两千文是绝对的天价，但对比兴隆今日的报价，已经低了九成。

    这一刻，所有人都犹豫了。

    此时的粮食已经不是食物，而是投资标的。标的价值因为一句话陡然蒸发百分之九十，任谁都得好好考虑考虑，这其中的水分该有多大。

    买还是不买，这是个大问题。

    既然可以瞬间蒸发九成，那也意味着剩下的一成也可能继续蒸发，导致抄底抄在半山腰。但如果接下来市场形势依旧红火，这两千文低价购入后，立即就能卖二十两，直接就是十倍的利润。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兴隆米铺。

    周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先是一愣，飞快思索起来，军需处哪里还有存粮，这很可能是在诈自己。如果他真的有后手，为何自己毫无知觉，自己的诸多眼线，岂能是吃干饭的？

    不论什么情况，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因为市场一旦失去信心，就会疯狂抛售手里的存货，粮价就会一跌再跌，回到原始的低位，那也就意味着，方选的砸盘行为彻底成功。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周虎咬咬牙，心中思忖，他知道粮价肯定会崩盘，但绝对不能是现在。因为此刻最大的库存在兴隆手里，如果此时崩盘，兴隆真的就血本无归了。

    “老爷，如何是好？”王克凑了过来，焦急地问道。

    “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周虎问。

    “铺子里还有一万多两。”王克忙回，“再通知各个商号，还能再凑些。”

    “收！他有多少，我们就要多少！”周虎点点头。不论方选是不是在诈他，都必须大举买入，以免对方要着靠低价引发连锁反应，直接将粮价打回原形。

    此时王克也顾不得再支使伙计，而是亲自出门，快步跑过小巷，来到军需处前，大声问道：“可是不限量？”

    “当然。”方选笑道，“不知这位掌柜要多少？”

    “可是不论商民皆可购买？”王克又问。

    “只要你有银子。”方选抬手，三个手指摩擦，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我周家兴隆米铺，多的就是银子。”王克看了看方选身后，室内确实堆满了麻袋，于是高声道，“只怕你这粮袋里，装的都是黄土！”

    “立字为证如何？”方选一脸坏笑，“先订好契约，你拿银子来，我即刻差人将粮食送到贵店，倘若有一袋是黄土假冒，大可让你周家家主禀告老城主，治我个欺诈之罪。”

    “好！”王克点头。

    “我这店里刚好有九百石，两千文一斗，合计一万八千两。”方选脸上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说着就朝范文怀使个眼色。

    或者立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约，摊在柜台上。

    “怎地才九百石。”王克冷笑问。虽然语气波澜不惊，但内心已经开始发慌。

    “你就说要不要吧！你若不要，别耽误我做生意。”方选讥笑道，“都说了这粮价是虚拟的，你们把握不住，趁早回去吧。”

    “要！”王克说着，走到柜台前，拿出印章盖上，随后将契约收起。

    “好！爽快！”方选大笑，冲着周围人大喊，“各位做个见证，就在这门口光天化日之下，我与兴隆米铺银货两讫！”

    王克也不示弱，转头朝兴隆米铺招手，就见十几个伙计抬着一个个竹篓走了过来，竹篓里是满满当当的现银。

    门内的周显等人早已跃跃欲试，带着一众工具走出门来。两个伙计抬着一杆大秤，开始称量白银。

    而兴隆的几个伙计，则又抬来了一个量具，乃是一石容量的大斛。

    周显指挥众人将两袋抬出，开始一斛一斛地量起来。铁算盘拨弄着算盘，范文怀拿着账本，二人开始记录。

    随着一袋一袋的稻谷被量出。王克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已经看出来，眼前的稻谷是今年的新粮。他不知道方选从哪里来的新稻，但可以肯定一点，对方有自己不知道的后手。

    “怎地，这才一万两千两？”方选突然开口问道。伙计们称银两时，他一直在旁观望，发现比约定数量少了三分之一。

    “稻谷尚未量完。”王克强作镇定，指了指粮袋道，“剩余银两自不会少你的，随后便送来。”

    方选也不追问，而是回到柜台里坐下，哼起了小曲。

    这一幕，让王克更加胆战心惊。于是招呼一个伙计看着，自己一溜烟回到了兴隆米铺。在将所见汇报后，小心地说道：“这稻谷可还要继续收？”

    “收！”周虎怒道，“他不过九百石，两千文全部买下，我自能二十两卖掉！”

    “可是……”王克低声问，“这银两……”

    “差人去办！”周虎大吼。

    身旁的随从见状，立即快步跑出门去。王克见了，不免心惊，他在周家多年，头一次见周虎如此愤怒，不敢触其霉头，急忙走出了粮铺。

    军需处门前，方选正得意洋洋地监督众人干活，而围观的人群也愈发壮大，所有人都在见证双方的对决。

    “装满点。”方选指了指稻斛，“咱们可是良心商人，莫教人留下话柄了。”

    伙计们连声应和，手上动作更加麻利，很快量出了六百石稻谷，随后便都停下了动作。

    方选扭头看向王克，捻动手指道：“这位掌柜，银两不够啦！”

    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起来。

    王克见状，知道此时必须拿出态度来，否则人群一旦失去信心，对方的砸盘行为就会立即得逞。于是说道：“已经派人去取，很快便到。我周家多的是银子，岂能差了你这几千两。”

    说话间，就见周虎阴沉着脸，带着几个伙计，抬着两篓白银出现。

    “多谢周老爷照顾生意！”方选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连连拱手鞠躬。

    周虎却不予理会，只板着个脸，默默看着伙计们称量。

    不多时，九百石粮食称量完毕。方选扭头看看，屋内还剩五袋，心里想着，这罗掌柜还挺公道。

    昨夜拉了十五车进城，他怕分量不够，多拿了五袋，但如今看来，分量一点没少，考虑到一路颠簸掉落和脱水，秤上甚至是多的，罗掌柜真是个良心商家。

    “周老爷，您看可有异议？”方选双手分别指向两侧的稻谷和白银。

    “很公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周虎冷冷说了一句，转头就走。

    “周老爷慢走。”方选一边作揖，一边朝周围人使眼色。

    众人会意，也跟着起哄：“周老爷慢走。”

    见人走远，方选招呼众人进门。时间已经过去半日，店内的粮食也都售空，他想要盘点一下战果。

    正当他打算询问铁算盘具体账目时，就见街对面一股浓烟直冲天际，同时一股焦糊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