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回头去看那道声音的来源。
林红樱走到桌边,用一种极为肯定的声音说:“这是高炉鼓风机的阀门。”
这是炼铁一厂的第四号工作车间,所有工程师都愣住,他们抬起茫然的双眼,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年轻的女孩的话。
“这是鼓风机的图纸,而这是阀门的位置!”林红樱说。
她从旁边抽出钢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阀门的造型撕了下来,拼凑在四分五裂的拼图上。
一张小小的纸正好让这部分的造型得以完整,正是这枚小小的碎片的加入,点亮了所有人眼中的光。
一个工程师嘿地一笑,“没错,这位置看着就像阀门!”
其他人点点头,“这个轮廓看着应该就是鼓风机。”
林红樱顶着众人疑惑的眼神,说:“我父亲曾在贼鹰国修过机械学和热力学专业,这种图纸我曾在他的笔记看到过!”
不仅工程师们惊讶,就连刘新民也惊得张大了嘴巴,因为林红樱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没有那么厉害的父亲,怎么教得出那么厉害的女儿?
刘新民以前经常到部队大院门口去接林红樱,她住的那栋楼是干部楼,丈夫是副团级的干部,还很年轻!
而她的公公是松陵机械厂的设计室副主任、生产科科长,人家经手的玩意儿哪个不比鼓风机厉害?
林红樱会这个也正常。
四号车间的工程师们闻言双眼蓦地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个工程师把手里的图纸递给她,“同志,你看看这图纸怎么拼比较合适?”
他双眼充满了真诚和忧虑,“这是一批新到的机械器件的图纸!”
“机械的零件是从毛熊运来的,已经到了,但我们还未安装!现在只能参考这些图纸……”
林红樱听完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减少长途运输过程中对机器的损害,一般会把整机拆成零件运输。现在懂得技术的毛熊专家已经开始陆续撤离,如果没有图纸,很多机器恐怕没办法安装!
这些机器是林红樱所熟悉的,或者说她更熟悉八九十年代改进几代后的版本,如今对她而言是古董的设备,如今却是属于世界上最先进的高炉炼铁配套技术!
这个时期毛熊对华国的援助可以说是尽心尽责,凭一己之力把华国落后的工业拔到了世界领先水平。
而高炉的配套技术、围绕着高炉的子设备就有高达数万件,林红樱只能说熟悉核心部件,但不可能每一件都熟悉。
限制于时代的影响,林红樱花了很多时间,连猜带蒙地才帮他们把图纸拼完。可是这样的速度落在众人眼中,已经算是堪称神速。
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凌乱,他们原本打算花一个晚上时间把这些报废的图纸拼完的!
车间主任原本想把这个外来的不相干人员赶出去,因为这些图纸和笔记都是保密资料,
但林红樱动作迅速地帮他们把图纸拼完了,马主任眼中的不善彻底变成了炙热,嘴里驱赶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同志,你懂高炉炼铁?”
林红樱说:“略知皮毛。”
跟后世业内的从业人员对比,她算门外汉;但比起眼前这拨人,她才是接受过正统的人。
马主任双目的炙热毫不掩饰,他说:“我们还有一批损坏的机器,严重耽误了生产!就搁置在新的炼钢二厂,同志方便随我过去看看吗?”
林红樱欣然同意。
马主任带林红樱去看了一座高炉富氧制氧设备,设备在运输过程中有所损坏,气体管道有了裂缝,破坏了气密性。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氧气顶吹转炉的制氧核心设备。
没有它,氧气顶吹转炉无法建成。
林红樱戴着手套,观察片刻。
金属管道存在多道裂缝,可以通过电焊的方式修补。但制氧设备在运行时产生的强大气流会给材料带来很大的压强,所以焊缝的强度要远高于原材料本身的强度,才能保证未来至少有三十年的使用寿命。
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到毛熊家更换全新的零件。但依照这个形势恐怕是不太可能了,曾经牢固亲密的兔-毛友好同盟已经宣告破碎。
林红樱说:“可以修,给我准备电焊工具!”
她刚放下手,耳边传来一顿怒喝声:“谁让你碰它的!”
“统统给我滚出去!”
炼钢二厂的厂长兼设计工程师金焕,看到一个陌生人正在尝试触碰他们的宝贝设备。
他震怒之余当即揪起了一个工程师的耳朵,“你、你,还有你们,安全守则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林红樱默默地转过头去,原来何胜利说的打铁的暴躁,是真的暴躁。
金厂长暴怒地喝道:“老马,人是你带来的?毛熊专家欢送会你不去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马主任苦笑道:“我这是在想办法补救这台设备。”
他吩咐着身边的工程师,“你去给她准备焊具……”
“不许去!”金焕生气地说。
金厂长身边跟着几个老技术骨干,他们吃惊地问:“老马,你不会想让一个陌生人动我们的设备吧?”
“我不会同意的!”
马主任没好气地说:“你们看我像这种没轻没重的人吗?”
他给林红樱做介绍,“这位小同志刚刚帮我们把专家烧毁的图纸复原,她的父亲是热力学、机械学的专家,她是——”
林红樱适时地接上自我介绍,“我是奉天生产建设兵团农垦局胜利农场的技术主任。”
金厂长重重地从鼻孔喷了股气出来,严厉地说:“不管她是谁,你马上把人给我带出去!”
林红樱轻松地说,“看来这里是不欢迎咱们,刘新民,我们走。反正那台制氧机如今就是一堆破铜烂铁,还真当人稀罕碰它呢!”
第四车间的三个工程师同时伸出手,苦笑着央求道:“哎!等等同志,来都来了,试试看嘛。”
“咱们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金厂长平时人很好的,他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马主任两边赔笑,他对林红樱说:“这是我们安钢唯一一台氧气顶吹炉,也是华国第一台,重要性不言而喻!小同志请你理解理解我们焦灼的心。”
他又对金焕说:“老金,这个同志虽然年纪轻,但技术一点不含糊,咱们让她用报废机子试试。”
这可是一座30吨的氧气顶吹炉的核心部件,这是世界上目前最先进的技术,厂里的技术员尝试过各种办法都束手无策,只要有点办法的人都拉来试过,不少这小同志一个!
不一会儿,工程师把准备好的焊具和一台报废的机器搬了上来。
那是跟制氧机材料相似的一块合金钢板和破裂管道。
“行,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试试看吧!”林红樱说。
她拿起焊枪带上电焊面具,滋滋的一阵电火花溅起,那焊枪的每一个落脚点精准得就像用尺子量过一般,在一段极细极长的合金管道焊接过程,她能一气呵成地一路焊完,眼睛不眨一下。
她又拿了两块铝合金钢板做焊缝焊接,那焊得是光洁漂亮。两块合金板完美融合在一起,白花花的耀人的眼,真是太漂亮了!
所有在场的焊工都目不转睛地看她,震撼住了。
林红樱摘下电焊面罩,“腾”地向金属板吹了口气,“焊品如人品,讲究的就是一个表里如一。”
她伸出掌心,指向自己的成品:“同志们,请检查!”
每一道焊纹是雪白光滑的平整。
两个工程师相互对视一眼,立马去测试排气管道的气密性,做探伤测试。裂痕完美融合,气密性绝佳!
在场的人全都是学技术出身的,有几分本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其实那台用来测试的报废机器,维修难度丝毫不逊于富氧机。
这人真是……天生的天赋异禀!
林红樱再站起身时,此时金厂长脸上的桀骜不驯已经没了,换上了和蔼可亲又慈祥温暖的笑容。
金厂长威严地说:“林同志,这台顶吹炉氧气机需要你修理!你需要什么人手、材料、我统统给你准备。我还可以马上聘你做厂里的高级工程师!”
林红樱摇摇头说:“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
刘新民听完,默默站在林红樱的身边,“咳咳,咱们是农垦的人!”
可不兴这样耍流氓挖墙脚的!
金厂长纳罕,拧紧眉头问:“那……小同志,你有什么要求?”
林红樱不假思索地快速说:“我需要五十万吨钢铁来制造农械,部分生铁、钢和钢材,其中钢最好是合金钢!”
她无奈地摊手,“我来你们这里求了很多天了,没有一个部门敢应我的要求。这几天我吃了很多顿闭门羹。”
大家听到“万吨”这个单位纷纷倒吸了一口气,这女同志胃口可真不小。
各个管理部当然不敢轻易应这种要求,要是应下了今后他们都不用在安钢混下去了!
但是……作为在前线奋斗的生产者来说,生产车间却资格考虑这个问题!
现场鸦雀无声,静默得连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马主任为难地皱眉,来来回回走了几趟,长叹一口气说:“小同志,这不是他们的错,今年生产任务紧张,专家突然撤离,导致我们有一条生产线无法正常运转。未来也许会出现更多问题……”
因为……他们没来得及培养出有能力维修新设备的维修队伍!
今年的任务都不一定能如期交付,怎么可能有余力给别的单位生产出计划外的指标?
林红樱斟酌地说:“假如我有办法,让你们这条生产线恢复运转呢?”
“不太复杂的机器……我能帮帮忙!”
大家闻言,数十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这下轮到金厂长为难地来回踱步。
三十吨氧气顶吹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了它炼钢的生产能力能达到平炉的十倍或以上!首钢那边前两年测试过侧吹氧气炉,效果斐然,何况这座三十吨的氧气顶吹炉?
顶吹效果比侧吹明显更好!
林红樱见众人为难,“既然你们那么为难就算了,我先帮你们修好这台富氧机!”
“这回我可以尝试一下了吧?”
金厂长果断地说:“可以!”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林红樱拿起焊具直接上手修理那台报废的氧气机。
经过刚刚的观摩后,林红樱心中生成了维修的方案。这台机器已经使用几年,加上运输不当导致了很多的破损,当然毛熊家不可能把全新的机器送给华国。
一阵激光的电火花呈抛物线粒粒落下,林红樱的额头渗出晶莹的汗水。
经过数次气体和射线排查,机器内部有个零件能探测到瑕疵裂痕,但是空间狭小得只足够把手和工具伸进去,却没有视野空间,这就需要……盲焊!
比起盲焊而言,时下尊崇高难度的仰焊统统都是……过眼浮云。
林红樱师从最顶级的老师,他是焊火箭心脏的专家,盲焊正是他的看家本领!
一个小时后。
林红樱满头大汗地从机器堆里抬起头,放下焊具摘掉面具。
几个工程师立刻上前,用专业的仪器探测焊接成果,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经过反复多次的缜密检查后,无裂纹、无夹杂、无气孔!哪怕有也是极小的瑕疵,近乎完美的程度!
这是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他们小心翼翼地给机器进行各项力学测试,测试结果……可以正常运行!但他们丝毫不敢马虎大意,赶紧拨了总设计办公室的电话,请毛熊的专家做最后一次检查。
假如它能够通过专家的认可,这台制氧机将会通上电。
焊工师傅们啧啧称奇地去观察她的每一条焊缝,严丝合缝,几乎堪称完美。
炼钢二厂的金厂长和炼铁一厂四车间的马主任纷纷提出邀请,“小同志辛苦了,时间不早了,今晚我们安钢有毛熊专家的送别会,晚饭我们准备得很丰盛,去吃顿饭吧!”
林红樱欣然同意。
……
刘新民从厂子里走出来时一扫之前几天的郁闷,抬头挺胸,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
这跟前几天的待遇天差地别,前几天他们无疑是夹着尾巴来的,到处打秋风,如今却是作为宾客被邀请参加安钢的晚宴。
怎么能不叫人美滋滋呢?
有炼铁二厂的厂长相陪在侧、数位工程师相随,连门口的站岗的小战士见了脸上都多了几分笑容。
夜幕降临。
礼堂摆设按毛熊宴会的规格陈设,音响里放着毛熊的经典歌曲《卡莎秋》,文工团的节目已经开始。
金厂长把林红樱和刘新民请到了前排就坐,视野极佳。他们坐在第三排,第一、二排坐着部级、省级领导,毛熊专家。
刘新民发现了第一排坐着有几位肩章带花的将军,倒吸一口气。
看完三个节目后,晚宴正式开始。
金厂长没有怠慢林红樱两人,把他们带到了厂长、车间主任和工程师们一块吃饭的那间用餐厅。他们的晚餐有土豆泥、面包、红肠和一条鱼,坐下来就能看得见大家眼中对食物炙热的渴望。
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那么丰盛的食物了。
他们旁边的餐厅是部级领导亲自招待毛熊专家们的地方,菜单上毛熊专家们爱吃的烤鸡、红肠、土豆泥、面包、鲟鱼片,以及……用脱水蔬菜干做的蔬菜沙拉。
从厨房里端上来送到隔壁房间的菜品,让出来透透风的刘新民看得是眼花缭乱、口水直流。
吃到一半,工程师们开始商量起技术上的问题,大家脸上一片愁眉莫展。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毛熊籍的专家醉醺醺地冲进来,扔下一本笔记。
他用不太熟悉的生硬华国话说:“达瓦里希,看完,明天还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
众人看着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又看了看昔日的老师,顿时红了眼眶。连饭也不吃了,赶紧翻开笔记本,掏出纸和笔疯狂地摘抄。
林红樱心下感慨。
虽然毛熊跟华国的联盟从去年开始走向破裂,但援助是真心的。最新的技术、最完整的机器统统都传授给华国,让华国迅速建立起了世界领先的工业体系。
最刻苦的学生,遇到了一批最真诚的老师。
往后几十年里华国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么慷慨大方、倾囊相授的老师了。
有个四车间的工程师弱弱地举起手问,“老师,您可以帮我们去看看顶吹炉富氧机吗,我们……我们刚刚好像修好了它。”
现场的翻译如实替他转达了请求。
刚才还醉醺醺的专家忽然睁开了眼,叽里呱啦了一串话,迈着匆匆的步子飞快地离开。
等人不见影子后,翻译迟钝的转译这才跟上,“真的?那台机器怎么可能修好!我去看看!”
大家饭也不吃了,留了一部分人继续摘抄笔记,剩下的人纷纷去看顶吹炉氧气机。
林红樱因为知道结果,没有兴趣跟去看那台机器。
她认真地吃了土豆泥,又尝了尝红肠,还有来到这里后从来没吃到过的鲟鱼,每一样都十分美味。
半个小时后,金厂长兴冲冲地跑了回来,激动地跟林红樱说:“修好了修好了,通电后能用!”
“小同志你跟我过来,我们领导说想见见你!”
房间里摘抄着笔记的工程师们手一顿,纷纷抬起头来,那眼睛里的炙热是根本无法抵挡。有的人抄着笔记,抄着抄着就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家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氧气顶吹转炉的生产效率高、吹炼速度快、原料耗材还少。
平炉炼钢要七小时、而它……最多只需要三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