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茶碗里的灰烬倒进了手边的茶炉里后,真田健次郎有条不紊的把茶壶里的水倒进了茶碗里涮了涮,最后,认认真真的用茶巾把茶碗擦干净,把它放置回了原来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真田健次郎看着盒子里的纸樱花,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儿子打来电话,他才起身,从侧门离开了这间茶室。
自从接到来东京的调函,真田健次郎就在警视厅附近入手了一间三居室的公寓。
刚到楼下,真田健次郎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居住楼层的灯光。
等到用钥匙打开家门,不出所料得在客厅里见到了几乎就没来过两趟的儿子真田雅彦。
真田雅彦从警校毕业后就被StA挑中,哪怕如今已经是警备部一课的课长,当之无愧的警界新星,他也依旧是租住在警视厅分配给他的警察公寓里。
就算得知自己父亲调来警视厅,还在附近买了一套高级公寓住宅,他也依旧住在简陋的警察公寓里,哪怕真田健次郎特意把公寓钥匙给了他一份。
今天,是他第二次来这间装修简朴但极有格调的房子。
看到父亲进门,真田雅彦起身打算接过真田健次郎手里的礼盒,他知道今天是父亲正式就职组织犯罪对策部部长的第一天,手上的,想来是应酬后的贺礼。
不过,在接过礼盒的一瞬间,真田雅彦敏锐得注意到了父亲右手的不对劲,他迅速拉起他的手观察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平静的真田健次郎:
“怎么回事?”
“不小心被带火的炉子烫了一下,晚点涂点药就好了。”
真田健次郎感受着细碎的刺痛从指尖传来,面上却不急不缓地遮掩了过去。
那时的磷火烧的太快,即使真田健次郎迅速反应,他的手指部位依旧被灼热的火舌给撩出了几个泡。
真田雅彦面上应下,心里却并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
这伤口可不像烫出来,倒像是烧出来的。
随后,他也不再多问,感受着轻飘飘的盒子重量,忽然,真田雅彦注意到礼盒一角印着的乌丸家家徽,他下意识地打开了盒子。
入眼,是一束他眼熟的不能再眼熟的纸樱花。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拿,却被真田健次郎拦了下来。
真田雅彦愣了愣,随即从盒子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苦蒜味,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您手上的烧伤,是不是由磷火造成的。”
而且,您今晚也不是去参加警视厅高层的应酬,而是去见了大哥。
真田健次郎没有回应,但是真田雅彦已经确认了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主谋,他有些不可置信:
“不可能,大哥不可能会作出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大哥。”
真田雅彦的这番话似是在向父亲真田健次郎解释,又像是在立即说服自己。
他捧着手里明明轻如鸿毛的盒子,却仿佛承受不住盒子背后所附带的千钧之力,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真田健次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随后把外套挂到了一边的衣帽架上,走到客厅的酒柜旁,取出了一瓶威士忌,紧接着又从边上取出了两只普通的玻璃杯。
“喝一杯吧,我们父子好像还从没这样坐下来喝一杯酒。”
把酒和杯子放到木制茶几上,真田健次郎一边去厨房冰箱里取出一盒冻好的冰块,一边招呼儿子坐下来,仿佛没有瞧见真田雅彦的情绪崩溃。
真田雅彦闻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盒子的重量,匆匆地把礼盒放到了一旁,然后僵硬的坐了下来。
哪怕曾经对大哥有过不好的预想,他还是不肯相信,曾经他视作一生追逐对象的大哥,会对他的父亲作出这样举动。
一个带着明晃晃地恶意的举动。
真田健次郎一如既往的开酒,倒冰,倒酒,随后把杯子倒满七分后,推到了真田雅彦面前,动作流畅到丝毫不受手指上的伤口影响。
此刻,真田雅彦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端起酒杯就是满满一口,待到冰冷的酒液淌到胃里,酒杯与木制茶几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真田雅彦抬眼望向平静的父亲,开口问道:
“您今晚见的人就是大哥对吗?”
“今晚我见的是乌丸家的少主,乌丸苍信。”
“那捧纸樱花花束是大哥送的对吗?”
“是乌丸少爷为了感谢我之前在天空购物广场对他的营救,而送来一份谢礼。”
“你的伤,是被磷火烧出来的吧。”
“茶室里环境清幽,不小心沾染上的。”
……
……
父子俩一问一答之间,一瓶威士忌便被真田雅彦喝下去了大半。
眼中已经带有三分醉意的真田雅彦夺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真田健次郎没有阻止,反而给他的酒杯里,又添了几块冰。
一切就好像彻底反过来了一样。
与乌丸苍信相见时,乌丸苍信没有动一口茶杯里的茶水,真田健次郎倒是细细品味了不少。
倘若不是他时常抚着热茶的杯身,导致指尖温度被热茶烫高,或许也不会让磷火点燃。
而在与儿子真田雅彦的这顿酒中,真田雅彦问一句喝一口,至于真田健次郎他自己,却是对面前的酒,连端都没端起来过,更别提喝了。
真田雅彦看着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的父亲,终于趁着酒意问出了他不断回避,却一直都刻在脑海深处的那个问题:
“大哥,他是不是…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真田健次郎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随后收回手,只留下一句:
“早点休息吧,房间你知道在哪儿。明天还要去上班。”
说完,便起身朝着房间走去。
“为什么警校里没有大哥的招录信息,为什么大哥的照片资料会被抹消得干干净净,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父亲,大哥他是不愿意回家,还是…不能回家?”
真田雅彦抬头望着父亲真田健次郎走向房间的背影,轻声的问了出来,仿佛想要一个回答,但声音低得又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他迫切的想要一个答复,迫切的想知道当年大哥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
至于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地希望他大哥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回家的原因,是因为后者。
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与信念去相信他大哥从未抛下过他,而他,会去把他大哥带回家。
真田健次郎脚步一顿,他转回身,捧起了被儿子放到一边的礼盒,随后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告诫:
“或许在安幸死后,他就一直恨着家里的所有人吧。
凭你大哥的能力,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吃惊,他从小,就是你们兄弟间最出色的那个孩子,只要是他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最好。
我知道你一直在追寻你大哥的下落,但是,雅彦,你们之间隔了整整11年的时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兄长。
不要靠近,不要追寻,这就是他今晚对我表露出来的态度。
这个态度,同样适用于你。”
真田健次郎知道,以他儿子真田雅彦对找到他大哥的那份执念,就算他再如何告诫,这孩子也依旧会去想方设法地见一面乌丸苍信。
可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乌丸苍信这个名字的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孩子对他的恨意。
因为,就在十一年前,是真田健次郎亲手把那个视他如父的月牙丸送进了那个黑暗世界。
所谓的失踪和离家出走,以及后面的资料销毁,不过是一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交易后续。
而如今,月牙丸光明正大地顶着乌丸苍信的身份出现,真田健次郎自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乌丸财团与那个神秘组织之间的密切关系。
一旦真田雅彦傻乎乎地撞上去,乌丸苍信又怎么可能会对仇人之子顾念昔日的兄弟之情。
月牙丸那孩子,或许是受家庭影响,从小就冷心冷性。
十一年前的他,或许还会在乎两人之间兄弟情义。
可如今,那个已经彻底沉寂在黑暗中的月牙丸,真正在乎的,只剩下一个人。
对于真田雅彦,他可能会在他高兴的时候放他一马,但是更大的可能,是给他带去伤害和痛苦。
于是,真田健次郎跟儿子真田雅彦挑破了14年前的一件秘辛。
他希望自家的傻儿子能够借此对乌丸苍信提起警惕心,最好远远地绕开,不要再想方设法地去接近对方。
“恨我们,当年安幸哥的死不是被查清了…吗?”
真田雅彦揪住了最关心的一个点,但问着问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不可置信的站起身,腿撞在茶几腿上,却顾不上在意,只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父亲,企图从他眼中找到不愿意去相信的确定。
真田健次郎仿佛回忆起了当年的事,神色也变得严肃几分,低声回道:
“如果真是没有一丝内情,你大哥当年做了那么多违背家规的事,连警察署都进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你爷爷一直都放任不管。
难道你觉得你爷爷,真是那种会不顾原则溺爱孩子的人吗?”
真田雅彦愣在那儿,他想起了大哥那年紧急赶回国后见到安幸哥墓碑时的空洞与死寂的样子。
而后,他曾经无比崇拜的大哥从第二天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浪荡子。
曾经那个在阳光下都璀璨夺目的桀骜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领悟了游戏人间的美好,变得十分陌生。
真田雅彦一直以为,那是大哥在失去至亲之后的发泄,是大哥对不公命运的消极反抗,而爷爷他们也是因为心疼大哥,才没有阻拦。
如今看来,是另有内情吗?
可是,当年那个案件已经被查的清清楚楚,凶手也被关进监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难道是大哥不满凶手收到的处罚太轻,恨家里人明明有能力,却没有动用家里人脉关系让凶手受到重罚吗?
真田雅彦翻来覆去的回想当年的事情,但他始终无法理解,就算真是这样,大哥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多年,连安幸哥的忌日都不曾回来看一眼。
还有大伯母,大伯母就只有大哥和安幸哥两个孩子,大哥怎么可能会抛下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连个消息都不传回来。
从父亲那里得到答案的真田雅彦不仅没有解开心底的疑惑,反而陷入了越来越多的谜团中。
陷入沉思的真田雅彦并未注意到,真田健次郎说完话后,眼中流露出得一丝异样。
过了一会儿,随着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真田雅彦喝掉了杯子里最后剩下的一口酒。
感受着酒意的上升,他仿佛看到了大哥的身影:
“大哥,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现在的我有能力帮你了,所以,你见了父亲,也来见见我好不好……”
“大哥你知道吗?我那天一眼就从狙击瞄准镜里认出你了,虽然你换了名字,换了身份,可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我以前其实一直都很嫉妒安幸哥,大哥,你要是我的同胞兄长,那该有多好啊……”
真田雅彦借着酒意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把自己这些年对兄长的思念,对他的牵挂,对他的担忧,一点一点地通过零碎的话语表述了出来。
“大哥,你别恨我,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都很想你。”
这是真田雅彦在这个醉酒的夜晚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便闭上眼睛,沉沉地靠在客厅沙发上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依旧是一身刚才的衣服的真田健次郎打开了房门,看着儿子就这么半靠在沙发上,把人搬进了一直给他预留的房间。
把儿子收拾安顿好,真田健次郎在离开次卧后没有返回自己的卧室,反而再一次来到了客厅,他细致又有条理的开始打扫客厅留下的酒瓶和酒杯。
直到所有东西被放到该放的位置,他这才关上客厅的灯,走回了卧室。
卧室内,一捧精致漂亮的纸樱花被摆放在书桌中央。
看着桌上的纸樱花花束,真田健次郎低声感叹了一句:
“虽然我从不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而感到后悔,可是,月牙丸,谁让你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大哥的儿子呢。”
通过人工智能的秘密窃听,听完了今晚这场父子对话的乌丸苍信眼中并未出现真田健次郎所认为的恨意,他只是望着窗外的樱花林,平静而又低声的说了一句:
“幸好,我不是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