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妹见我神情黯然,忙不迭地去收拾桌上的竹蜻蜓、木牛车、铜铃铛……
胖丫不让,“你懂什么,小姐每次看胖丫玩都开心,小姐肯定也喜欢。”
“胖丫,小姐心烦,你就别拿这些个再来烦她了。”
“胖丫才不会让小姐心烦。小姐是……”胖丫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说法,顿时急得跺脚。
“好了,谢谢你。胖丫,我喜欢这些玩意儿,你留下吧,一会儿我玩过了再还给你。”
“那你好好玩。别……不是说你会弄坏的,小姐,你小心点就好了,胖丫不担心,小姐不会弄坏的。”
看着胖丫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勉强笑着示意喜妹带胖丫出去。
她俩一走,我的心又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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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丫是家里出了名的傻丫头。
她和二哥一般大,身体强壮,却在一岁的时候因受凉发热,烧坏了脑子,不仅口齿不清,反应也总有些迟钝。
她的娘也是二哥的奶娘,因此,她从小就和二哥玩在一起,自然也和二哥一起看顾我。
在她十岁那年,娘亲索性将她放在我的院子,当个玩伴。
我十二岁那年,喜妹因故也进了大将军府。
喜妹聪明伶俐,刀子嘴豆腐心,来了没多久,便看出胖丫的异样,非但没有嫌弃,反处处照顾她,只不过,她也常与她逗乐。
这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聪明一实在,一嘴快一嘴笨、一机变一古板,我不在的时候,总有数不清的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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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刚回府进院,人还没从院墙上跳下来,胖丫就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告状。
“小姐,喜妹今儿……今儿又……自作主张,她告诉厨房的嬷嬷,说你……爱吃刚上市的南瓜。我说不是。小姐爱吃的是刚上市的豆荚。”
“胖丫说得对,我之前爱吃刚上市的豆荚,不过,喜妹也没错,小姐我,近来也爱吃刚上市的南瓜了。”
见喜妹一脸得意,免不了说她:“你明明知道胖丫较真,就与她多解释一句,何苦非得逗她,让她着急。”
喜妹还没来得及申辩,胖丫娘的声音传来:“小姐误会喜妹了,她来的这些日子,总逗胖丫说笑,如今,胖丫说话也比从前利索了。”
还有这个缘故?
喜妹满意地点头,难怪,胖丫今儿的最后一句的确是比平常说得利落。
“小姐放心,我不会欺负胖丫的。”
还没等我说话,胖丫接了话头,“小姐放心,我也不会欺负喜妹的。”
我、喜妹、胖丫娘乐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都不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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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习武的缘故,我很少在院子里,和娘亲一商议,院子里只留下两个丫头、胖丫娘和两个年老的嬷嬷。
人虽少,只要有她二人在,便不会冷清。
只是这一次,从师父那里回来,我总一个人常常在屋顶发呆,不再掺和她二人的说笑,偶尔还会觉得她二人实在聒噪,沉了脸。
一院子,因为我的低落,少了嬉笑,便格外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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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十余日。
爹爹使人来唤,说师父在前厅等我。
师父很少入府,可是有事?
爹爹眼睛里多了少有的柔和,师父开了口,也是难得一见的轻言细语:“嫣然,你的功夫精进了不少,不过是少了历练而已。我与你爹娘商议过了,想带着你出去走走看看,顺便问你师叔讨一柄好剑。”
我眼前一亮,心里泛起微微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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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能成为如今的寒嫣然,完全是因为我有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师父。
不对,他不单单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还是一个不苟言笑、慧眼识珠、因材施教的好师父。
他,就是一代宗师苍山狄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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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不知何故,师父和师娘突然远离了江湖纷争,来到了这偏远之地。
爹爹和娘亲一提起师父和师娘,除了赞叹和感激,便只有疑惑和不解。
江湖传闻,师娘是师父的同门师妹,有个好听的闺名韦无双,两人一双璧人,行侠江湖多年,却突然在十三年前隐退。
而他俩来到此处的第一日,便搭救了爹爹。
爹爹说过很多次,遇见师父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
只是,那一日的黄昏,没有风和日丽和瑰丽夕阳,只有漫山遍野的鲜血和堆积如山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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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三日,青州城河洛大营,正午时分,爹爹正在假寐,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冲进大营的,是数名来自上饶城的士兵。
他们一面疾驰一面大声呼叫:上饶城有危,请大将军发兵救援。
昨夜,幽泽再次对上饶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偷袭,他们突出重围前来报信。
不敢耽搁,留两万人马守城,爹爹亲率两万兵士从青州城出发,打算越过祁连山,从山后抄幽泽的后路。
另有两万人马由副将陈军率领,直奔上饶,汇合上饶之力,给幽泽来一次夹击,既解了上饶之围,又能借机重创幽泽。
不想前往驰援的队伍经过祁连山的北侧山腰时,爹爹即被暗箭射中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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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幽泽筹谋良久、精心布局,倾其所有也要置爹爹于死地。
一万人的偷袭不过是佯攻,六万人的伏击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心知有异,爹爹不再轻易冒进。
更不敢下令后撤。
只好让兵士借着林森叶茂、道路狭窄先行阻击,看清形势之后寻机突围。
好在所率兵士皆是精锐,身经百战,虽是中了埋伏、主帅受伤,却不曾大乱。
听令后立马兵分五队,分别围成铜墙铁壁,掩护强弩手反击。
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来。
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回青州城调集人马,大队人马继续前往上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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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不肯退回青州,领着亲卫布阵反击,向上饶靠近。
拉锯战持续了一天一夜。
青州城的援兵未至,爹爹所率两万人马所余却不足五千。
再一次被冲散之后,爹爹与百余亲卫退至距上饶城不足二十里地的一座破败寺庙。
师父和师娘刚好在寺庙歇脚。
爹爹说,那一日,他见到这世上最神奇的一幕。
两个仿佛并非尘世中的男女,穿着洁净的粗布衣衫,在一间破败的寺庙内,悠闲地炖着一锅羊肉。
庙内,热气腾腾的羊汤、浓浓的酒香,席地而坐一对神仙眷侣。
一旁是闯入的爹爹和兵士,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和狼狈不堪。
庙外,是黑压压一片、持刀舞剑、气焰嚣张的幽泽兵士。
那幅画面,爹爹每每提及,都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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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了一天一夜带伤的爹爹和兵士早已筋疲力竭。
但是,当寺外的杀喊声再次响起之际,爹爹仍旧豪气云天,朗声大笑。
他对师父说:“兄弟,只怕今日,你们被我所累,要一起埋葬于此了。我们先抵挡一阵,你们能逃则逃,逃不了,喝好羊汤再一同赴死。”
爹爹只以为,那一日便是自己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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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梦都没想到,因为师父的出现,改写了这个结局。
爹爹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托大,面对刀枪箭林毫无惧色,在千军万马之中如履平地。
眼看着师父一介布衣却如流星般穿梭于敌阵,顷刻间便杀出一条血路,爹爹也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百余亲卫血勇胜于过往。
那一战,师父以一己之力取了幽泽领军首级,并杀敌百余人。
从此,师父师娘在青州城外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