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你冰雪聪明,和你说话十分爽快,我不用费事多想,也不用担心你听不懂。”他说。
但是,懂了又如何?
南国与河洛远隔千山万水。
“你不用担心,余下的时间都交给我来安排,可好?”见我不答,他又说:“你刚刚教给我射箭的新道理,总得给我时间让我琢磨领会吧。放心,我会是一个不错的弟子。至于李大人那里,我自会向他说明。”
我心下一惊。
他忙说明:“我并非说南国与河洛结盟一事。母后一族是一直意在与贵国结盟,父王和我都曾有顾虑,毕竟幽泽如狼似虎,我南国文弱富裕。”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表情郑重,语气沉稳,“我对姑娘确有爱慕之意,之前迟疑未决,也与此有关。如今来看,河洛敢于对峙幽泽并不盲目,寒将军后继有人。嫣然,朝堂之盟我们都且放下,希望你我之交,先不始于此。顺其自然可好?”
.
他当真是坦诚的。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只当他是于河洛有利的棋子,应付他。
低了眉,我仔细思量,重又抬眼看了他,轻叹:“世子殿下,只是,你代表南国,我代表河洛,你我一旦走近,必然影响两国结盟。”
“这确是难免。但你我二人并非只为两国结盟。我是对姑娘有情,姑娘未必对我有意。”
“我试试看,能否做到出自本心,与国事无关。”我的语气未免有些严肃,心情也多少有些沉闷。
.
他的一番话令人欣喜,合了我的脾气。
不过,如此一来,事情倒比预料的复杂了。
明知他对我有意,却不忍断然拒绝。莫不是自己动心了?
若是动心了,待到离别之时,只怕要难过了。
从来,事在人为,但事分大小,有的可为,有的不可为。
“一言为定。”被他的话语打断思绪。
他快活的样子叫人看了,也生出同样的快活来。
想起子玉的话,不禁好奇,从前的他是怎样的?和如今真的不一样吗?
回头再看自己,好似也和过去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同,总有莫名的消沉。
从前那个自信满满的寒嫣然去哪儿了?
那种不假思索的鲁莽会让快乐肆意生长,如今倒是有了人们常说的沉稳,可是,沉稳中总混杂着沉闷。
.
不知道世子是如何向李大人交代的,之后遇见李大人,刚想要开口提及世子与我的约定,李大人摇头摆手。
“嫣然,你自己决定吧,不用告诉我。我说什么影响了你反而不好。”
他看着我,露出了难得的亲切。“你是个好姑娘,值得顺自己心意。”
留下呆呆愣愣的我,出了驿馆。
.
第二日晌午,照旧有马车来接,世子早已等在“云间”。
他想先试出自己的力道,学着控制箭头入靶的深浅。
他的聪明也由此可见。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便能一改过往的成见。
显然,他的师父是一来就教他握弓的姿势,此后着力于此,反而对臂力和呼吸的控制不太在意。
这就是师父说的花架子,好看,却不中用。
我调整了他的思路,建议他先练好呼吸,练好臂力,结合已经不错的准头,再试试控制自己的力量。
等到箭力可以随心所欲了,再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射击,最终,能够在奔跑中不受影响地命中目标。
.
反复练习是一个漫长、艰苦、枯燥的过程。
一开始,他着实有些难为情。
但不用担心,我是个既有经验又很较真的师父,所以,他很快变成一个心无旁骛一心用功的弟子。
他认真练习的时候,我也全神贯注地打坐调息。
偶尔会感觉到他投过来热烈的目光,或故作不知或收住心神,回归专心致志。
按部就班地练习了三日之后,他的进步突飞猛进。
聪明人,一点就通。
简而言之,方法比时间重要。
不得法之技,纵经年累月,也不会有长足的进步,弄不好,还会背道而驰。师父说得很对,技是对普通人而言,道才是技的上乘之法。
悟性高之人,是行走在道的路上,反过来,指导着技的快速飞升。
.
有了明显进步的那一日,我建议他奖励一下自己。
比如,可以带我去一个让他引以为傲之处,也做做我的师父,让我长长见识,让自己长长威风。
他满脸惊喜,直呼我名:“嫣然……”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接过话头,玩笑道:“我一向都是个很好的师父,殿下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师父。”
.
他略想了一想,便带我来到一家蜀锦织坊。
见我一脸讶然,乐不可支:“你是个姑娘家,我带你来看看我们南国美丽的蜀锦,是一举两得。你别小看了这一匹匹布料,它们可是我南国经济命脉中很重要的一环。”
他郑重其事地介绍起来。“丝绸并非单纯是一种简单的布品。来,先带你从小小的蚕儿开始。”
一层层架子之上,放了一个个四五尺大的簸箕,铺有一片片绿叶,到处都是一个个白白胖胖地蠕动的小虫。
我有些疑惑,不是看丝绸吗?
“我第一次来,也如同你今日这般。这是桑叶,这是蚕儿,它们吃桑叶长大,不断蜕变,直到有一天,吐丝将自己层层包裹,最终形成椭圆形蚕茧。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作茧自缚,殊不知,蚕儿最终会破茧成蝶、羽化成仙。”
他指了指院子里一群正忙碌的妇人,“之后,还得经过有经验的师傅煮茧、索理绪和缫丝,哪一步都不得有分毫差池。若要不同的颜色和花样,还需染色和刺绣,最后进行裁剪和缝纫,方能制成华服,被我等穿在身上。”
没说过瘾,他随即补充道:“早在几百年前,丝绸并不是拿来做我等这些凡夫俗子衣衫的,而与青铜、玉器一般尊贵,仅用于祭祀时,向天神传达人间最大的敬意。”
“真是想不到,丝绸还有这样的历史,怪不得有丝绸之路一说。”我的双目炯炯,泛起足够的敬重。
世子终于露出称心如意的笑容,“丝绸之路,道远而艰,却是这一路上不同国度和不同民族交换彼此文化、传承、宝贝之途。”
见我一再点头,他更加自得,“物载于道,道借于物。”
.
又过了三日,世子的控力终于有了第一次成功,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想起自己成功的第一次。
在师父的不断攻击下,毫发无伤地到达师父指定地点的那一日,也是这般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之后再多再难的成功,却再没有第一次那样欢欣雀跃了。
如今,看着一脸喜不自禁的他,有了莫名的感同身受。
头脑一热,我立身打旋,飞上竹屋。
.
从屋顶看这云间,和在地面看到的云间有太多不同。
仿佛从画中走了出来,眼里不再是一排房、几棵树、满壁花,而是一幅完整的诗意画卷。
那些树、那些花,原本在画中已经很美,如今倒觉得不过是整幅画卷上小小的点缀罢了。
倒是那块粗粗笨笨的石头,在画卷之上,成了画龙点睛之笔。
爹爹总说大局观,我比大哥二哥领会得快,就与常在高处有关吧。
不过,领悟归领悟,我照旧我行我素,所以,娘亲说我是,明白归明白,行事归行事。
那是当然。
我若是因为自己明白,便总委屈了自己,那还不如不明白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