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没过两天,便是新的一年。
在河洛青州,新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穿新衣过新年,家家户户好团圆。
人人都要围坐在火炉旁,烧水和面擀皮剁馅,热热闹闹包饺子吃。
家里条件好一点的,还会给孩子三五个铜板,去买糖果子吃。
条件再差的,也会烙几个肉饼,让孩子解馋。
雷子、王平、林二娃等第一批娃娃兵大都进了军营,嫣家娃娃兵却顺着一波又一波地发展了下去,在青州城,谁也不能小瞧了已经形成传统、有了体系的娃娃兵团。
过年了,娃娃兵团里的每一个人都从家里拿些好吃的好玩的,聚在一起疯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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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河洛格外阴冷,但有太阳的时候就大不一样,风和日丽,惠风轻扬,最适合躺在树杈上晒太阳。
这一日,喜妹推着王平讪讪地走过来。
她催问王平:“你要说啥就痛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这才注意到王平今日的不同寻常。
好生奇怪他这般忸怩,耐心等他开口。
好半晌,他还不肯痛痛快快说话。
我急了眼,问他:“王平,你这是怎么啦?”
感觉有许多个王平在他脑子里打架,半天都没决出胜负来。
末了,他逃也似的跑了,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嫣然,你还是回去问你爹吧。”
喜妹在他身后气得跺脚大骂:“臭王平,胆小鬼,明明是你说将军有事的。”
我爹有事?啥事?
一个疏忽,我从树杈上跌了下来,饶是本能地翻转,着地却晚了,左脚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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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吩咐喜妹:“去把我的弓箭找来。”
“小姐,你就好好歇歇吧。从前最不喜欢射箭,如何忽然想起来了?”
“你找是不找?”
喜妹没找来弓箭,倒抱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子走了进来。
“怪我怪我,倒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她敷衍了事地道歉。
最重要的都能忘,还有什么没忘的?
见我张大了嘴,要说责备的话,喜妹迅速放下木匣,立马补充道:“这是你回来的那日,世子殿下千叮咛万嘱咐交给我的宝贝,说只能你打开。”
她指了指木匣,“我可没打开过。喏,这锁旁边挂着钥匙。回来这些天,我先是紧张应付将军和夫人的问话,后来紧张你不在了的双鱼,才会把这最重要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罪过罪过。”
她这一套说辞,完全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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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气得直翻白眼,却双手捧起了木匣。
这是一个黄花犁的木匣,不过尺余长,匣子上有些花鸟的暗纹,细致看了,竟是黄风铃和青鸟。
果然是子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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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地打开来,里面竟是厚厚的一沓书信。
“还不走?给你看吧。”我拿起最上面的一页赌气递了过去。
“不敢不敢。我以为里面装着啥宝贝。”她嘟着嘴,随口说道:“估计是世子殿下想当面交给你的,一看到你飞走了,只好交给我了。没能亲手交给你,他很是难过失落,我看着都不好受。”
我一直为那天没能和子言好好告别愧疚,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戳我痛处。
还有,明明是她自己忘了事该罚,倒学会避重就轻,借题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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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开始数落,“小姐,我的嫣然小姐,你也太心急了。一看见雪龙,就忘了旁边还有世子殿下啦,难怪殿下要难过伤心。”
正欲发火,偏她此时提及他的难过,心里竟莫名泛起几分欢喜。
也罢,看在礼物的份上,我就不和她计较了。
而且礼物……看上去挺特别。
虽说是晚了点,却比没有强。
“你忙你的,就说我累了,不许人打扰。”心里不怪她了,却不给她好脸色。
若不是我让她找弓箭,只怕最重要的,都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想起?
“好好好。”喜妹屁颠屁颠跑出去了,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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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粗枝大叶,像对待宝贝一般取出第一页,我双手高举,对着窗外赏玩。
阳光透过薄纸,透过黑字,照在我的脸上,也照进我心里。
一下子就想起他的眉眼、他的身形、他的说笑、他的一言一行来,喜悦从嘴角开始漫延,很快溜到眼角,填满整间屋子。
此前,每每想到他,除了摸摸那块贴身戴着的玉佩,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如今有满满一匣子书信陪着我过新年,是再好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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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
蹦蹦跳跳自顾自开心了好一阵子,才又重新坐下来,嗅着墨香,摊开信笺,仔仔细细研读。
没想到子言他人文文弱弱的,字倒刚劲有力,还有……行云流水般的赏心悦目。
这匣子,哪哪哪,都好,好到我心里去了。
周子言,你懂我,不枉我把你视作这天底下唯一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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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页,便令我惊叹。
没有抬头,不落俗套,短短几行字,全是心声。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一刻之美,永留心田。如一粒粟籹之子,蹑影追风般生根萌芽,不过一时三刻,便枝繁叶茂。
我问自己,这不期而至却源源不断之欢喜,岂非只因她的美丽舒朗和不同寻常?
会否来的急,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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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河洛,近邻之国。
青州所辖,遥远之境。
此前所知有限,载人载事,不过纸面文章。如今却有几分亲近,只因识得那里一女子,她,名曰寒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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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看来,这不是写给我的信,倒像是他自个儿的独白。
有意思。
把第一页细细读过一遍之后,刚想着放下,又觉得其中的某个字句并未记牢,便又拿了起来,再读了一遍。
少顷之后,爱不释手地轻轻放下。
又觉不妥,忙把桌案上的点心、茶水推至一旁,用袖子擦了桌面,才把第一页信平平整整放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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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第二页,照样没有抬头,依然没有时间和署名。
这算不算是心照不宣?
“不见她时的那几日,心绪不宁坐卧不安。
知有将修卫常与她同进同出,心里厌烦。然亦,他二人才更像同类。
莫名之妒燃起,如熊熊之火。
与她并肩而立携手同行犹如必达之愿。
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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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人应各有所爱,忧她未必喜欢我如此这般的。
人人说我上可在朝堂呈安邦定国之举措,下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湛,虽无潘安之貌,却也是谦谦君子。
除了不能尚武,我哪里就配不上她?
只是,真可男才女貌,便有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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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页
“配得上,配不上,叫人烦恼。
别人之欢喜催生意气风发,我之欢喜却平添处处郁闷。
人人笑我含蓄,岂知我也率直?
独享大约是人世间最大之贪心,夜不能寐时被独享之心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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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束心而克己,这一次,我且放任自己。
自知非她不可时,唯有义无反顾。
我不知,若是修卫不肯退,自己还会有何癫狂。
我要这人世间,所有挡在我和她之间的,统统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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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忧她肯低眉垂眼只因我身份尊贵。
罢罢罢,只要她肯喜欢我,怎么都好。
时间有限,若不能在她还未曾告别前就与我两情相悦,至少要她心悦于我南国,心悦于此山此水。
爱屋及乌吧。
望南国之好能助我,让她在别后常忆常思。
如此这般,我便还有机会,得她其人予我,其心也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