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沉吟了瞬息,开口回道。
“孩儿一向喜欢云间,如今正是花繁叶茂之时,难免多去了几次。
知道有朝臣在意,儿子以后少去就是了。”
子言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心惊不已。
朝臣连这样的事都开始关注了,那么一定会谈及皇家血脉。
母后没提,子言没提,难道,我也不用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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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我托病不起,总在云间长住。
在花草树丛之下,花更多的时间调息用功。
有时,子言好言相劝回了世子府,不过三五日,便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只得又回到云间。
奇怪的是,我的寒凉倒轻减了少许。
师娘和庄御医分析,可能是长住云间,心情好了不少。
可能是日积月累的汤药终于见了成效。
更有可能的是,我的调息用功也利于去除寒凉。
我却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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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越来越差,不借助安眠香都很难入睡。
胃口虽好些,却味同嚼蜡。
调息运功倒比过去更勤,只是,体乏之时甚多。
若论心情好,如今再好,也比不得新婚那一年啊。
好吧,坏起来找不到原因,好起来也找不到原因。
糊涂的日子,就这么糊涂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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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日。
黄昏次第,斜风细雨,愁绪满怀。
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陪着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壶中有酒,心中有愁,壶空了,愁却还浓着。
师父师娘在两日出门去了,若不然,我不敢放肆喝酒。
师娘说,收到阮神医回家的消息,必得亲自去请。
纵使阮神医不愿前来南国,至少师娘更清楚情况,能带回来更加对症的药方。
师父师娘一走,我更难了。
他们在,心里还有个依靠。他们一走,心里空空的。
心一空,人就更没精神了,非得喝上一壶。
谁说的抽刀断水水自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说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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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院子的花墙发呆。
花儿还和从前一样,却看不出从前的美了。
呆坐了一个时辰,不知不觉,天放晴了。
天边,冉冉升起一道彩虹,五颜六色,像一条美丽的彩带,越来越明媚。
府里府外,忽然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心里也微微泛起惊喜,拿了酒壶,站了起来。
说话间,青阳急匆匆来报,喜妹刚刚生下一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好小子,来得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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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了酒壶,直接跳了出去。
不过三五个气息,远远地就瞧见丁雷抱了孩子站在院子。
待得近前,刚刚走出来的产婆小声提醒:“丁将军,刚出生的婴儿,最好不要过了风。”
丁雷将孩子高高举起,迎着余辉站定。
他朗声大笑:“我丁雷的儿子,还怕刚刚立秋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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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院子,疾步走了过去,“雷子,快给我瞧瞧。”
眼前这个粉嘟嘟的小肉团就是在喜妹肚子里折腾了十个月的小子?
我喜不自禁地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末了说:“眉眼像他爹,脸型和嘴像他娘。对了,喜妹可好?”我问产婆。
“挺好。没费大力。”
“那就好。”我抱了孩子进屋,早有人在床前放好凳子。
看着精疲力竭的喜妹,将孩子轻放在她的身边,我兀地眼圈一红,“让这小子以后叫我姑姑。”
“好。”犹豫了半晌,喜妹笑着答应,又一脸幸福地看了一眼雷子,再次望向我,说:“小姐,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起?
好。
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我说:“你儿子会选日子,生在立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叫他秋生如何?”
“叫秋生好,叫秋生好。从此都不愁吃喝了。”雷子高兴地抱起丁秋生转圈,急得我和喜妹大呼小叫。
那丁秋生,不哭反咯咯地笑。
满院子,有说不出来的欢喜和热闹,叫人不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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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隔三岔五,就往喜妹的小院去。
听着小秋生咯咯的笑声,凭空多了欢悦,少了烦恼。
但一回到云间,就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越来越不愿意进宫向母后请安了。
她从不多问,也不多言。
但她的不问不说,仍令我无比难堪。
庄御医应该将我这大半年的情形都告诉了她,她也曾赏赐了无数珍贵的补品,然而,能派上用场的却少。
去除寒凉不是补就能彻底解决问题的。
体内无法回暖,如同一座孤立无援的城堡,道路没有打通之前,派出多少兵马都无济于事,不过造成新的堵塞罢了。
但再不愿意进宫,每两月一次总是要有的,只不过,每一次必要子言陪着才肯前往。
子言还常带着微笑,但我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隐隐的忧伤。
想来,我的笑容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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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娘一走月余。
半个月前收到过他们的一封书信,说是在剑门盘桓了两日,目前已经到了武夷山,阮神医刚好又有急事出了门,不过出门前留了口信,最迟十日便返。
信里一再让我放宽心,坐等他俩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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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等待和煎熬中走得极为迟缓。
习惯成自然,每隔两月才陪着子言进宫请安。
进宫请安,是从前最喜欢的事,现在却是躲不过去了,才勉强自己的事。
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在不同的日子里,变了滋味。
子言心里明镜一般,若我不主动提及进宫请安,他便很少主动提起。
但我的心里也明镜一般,知道他虽是怜我不提,但心里终是期盼着我能够与他同往。
所以,每每一同进宫请安,子言都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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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言越是如此,越令我伤感。
老天这是在用我来惩罚他吗?
还是在用他来惩罚我呢?
我们错在哪儿?
还能补救吗?
师娘越是把事情说得风轻云淡,我越是知道,自己的问题不简单,否则,为何大老远的,要去武夷山那么天远地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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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进宫,难得母后宫中无人,不用强颜欢笑言不由衷地应酬。
我刚松了一口气坐下,便有宫人来传口谕,说是父王有事唤子言前去。
他犹豫着起了身,笑着安慰我:“我去去就回。”
心里忐忑。
目送他走远,目光久久不愿收回。
母后的声音很轻,话却很沉。
“嫣然,我听庄御医说了,恐怕你的寒凉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根除。子言没对你说吧,朝堂之上,大半年来,有多位大臣多次上奏,要求世子再纳妾室,以绵延皇家血脉。”
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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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脚微麻,笑得极为凑合:“母后的意思是?”
“我自知言儿深爱你。只是储君若是无后,便无未来。你与言儿成婚已过两载,至今未孕,难免令人忧心。”
她不再说话。
端起茶,用茶盖轻轻地荡去浮沫。
我定定地看着她,笑容僵硬。
寂静了多时,我站起身来躬身回道:“若是子言愿意,儿臣并无多话。”
“无论言儿再娶多少,你终归是他正妻。谁的儿女都得以你为尊。”母后的不动声色,第一次让我觉出她的威仪。
我脸上的笑容一松,人却一下失了神,不曾听得她又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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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站了许久,直到青阳过来扶我,方觉得手脚僵硬木,竟挪不了步。
忙又有人过来扶我坐下。
“请母后恕儿臣失礼。儿臣今日身体有恙,先行告退。”
我的声音慌乱,如同我的心。
等不及子言,我先回了世子府,令青阳点了加量的安眠香,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