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于四个时辰之后。
我满脑子一团乱麻。
天崩了。地裂了。
我的世界里怎么可以没有雷子呢?
他怎么可以轻易地抛下我和喜妹?
还有丁秋生,都没有开口叫过他爹爹呢。
他怎么舍得,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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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子言走到我身后之时,我仍然抱着浑身是血的雷子,呆若木鸡、浑身颤抖。
谁也不能把雷子从我身边带走!子言也不能!
他的声音飘在耳边,时断时续,我听不真切,双目无神而空洞地看着他。
他与我席地而坐,不再说一句话。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我惨然一笑,“子言,我,失去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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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我八岁时就认识的男子。
这个和我一起练拳陪我长大的伙伴。
这个跟着我从河洛到了南国又冒险从南国回到河洛的袍泽。
这个我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身后的兄长。
我失去他了。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吗?
死的,为什么是雷子而不是我呢?
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
抱着雷子,我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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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肯撒手。
雷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只要我不放手,他就还在。
子言早已走远,雷子也要离我而去吗?
不!不!!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所有我在意的,我都留不住吗?”我睁大了一双眼睛,厉声质问老天爷。
老天不回答我。
他这是知道自己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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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林二娃陪着坐在了我身侧。
林二娃张了张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为难地看了看王平。
王平的唇抖动了半晌,好半晌,看着发呆的我,说出了一句话:“嫣然,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谢谢你们!
我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没有谁,会一直陪着我了。
世间之痛,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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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已清理完毕。
黑暗中,火把到处都是,兵士们的尸体并排置于柴堆上。
我仍然搂着雷子不肯撒手。
王平和林二娃不敢劝,子言缄口不言。
二哥走过来,他并不急于将雷子从我怀中拉开,而是用他那粗犷的声音温言细语:“嫣然,我们,让雷子走吧。”
雷子要到哪里去?
我不是在这儿吗?
我眼神迷离地望着二哥,又低头盯着怀里的雷子。
我在这儿,雷子能去哪儿?
我不让他走。
他这一次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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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蹲了下来,指了指远处的柴堆,轻轻握住我的手。
他的声音嘶哑,他的目光游离,他的痛楚分明,他说:“嫣然,得让雷子走了,再不走,他一个人就该孤单了。”
“我不要雷子孤单。”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成串成串的眼泪。
我徒然松开了双手。
看着二哥和王平抬起雷子,将他放在柴堆的最上层。
熊熊烈火,点燃了柴堆,再一次带走了我最亲最爱的人。
熊熊烈火,也再一次点燃了我刻骨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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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卢洪带着不足两万人马逃往燕京,正是兵疲马倦之时,理应乘胜追击。
我索要人马未果,气得就要与二哥厮打,二哥边挡边问:“你去追卢洪,喜妹怎么办?你不得早些回去给喜妹和孩子一个交代?”
喜妹和她的孩子?
犹如一个惊雷响在我耳旁。
这可如何是好,上一个坏消息还没有消化,新的坏消息又来了。
喜妹,她承受得住吗?
见我总算慢了下来,二哥直言正色:“嫣然,穷寇莫追,我们现在没有乘胜追击的能力。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卢洪。”
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不放过,绝不放过。
卢洪,纵尔逃到天涯海角,我寒嫣然也必取尔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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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月光里,是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雨滴,我数着它们,就像数着天上的星星。
想起一个月前,南国宫廷之上。
“世子妃寒嫣然与其兄寒皓然求见南国王。”我面不改色,铿锵有力。
“宣世子妃及其兄晋见。”高公公声如洪钟,即使站在殿外,也清晰可闻。
高束发冠,身着银色铠甲和黑色铠甲,我兄妹二人步履沉重地踏入南国王廷,掀起铠甲跪下。
“儿臣寒嫣然恳请父皇恩准,愿与吾兄寒皓然同为南国大军先锋,阵前御敌。”
殿内一片寂然。
他们应该没有忘记,多日前,对我父兄惨死视若不见,不肯援手。
如今,南国有危,却是我兄妹二人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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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王略显尴尬,不自然地轻咳了几下,极力掩饰着浑身的不自在。
“大敌当前,世子妃和其兄……不计前嫌,勇为先锋,准请。世子请求亲征,准请。望尔等齐心,同仇敌忾,凯旋归来。”
在大军出发之前三日,我和雷子带着九十九名精卫翻过祁连山直奔河洛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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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右之不知、王辉不知,只有从小玩在青州城的我们、一心保护青州城的我们,知道多条可以进出青州城的暗道,尽管“中秋之乱”后对其进行了封闭,但仍可以重新打通。
没想到,儿时玩乐时找到的小径,倒成为我们眼下的救命通道。
选择了一条远离大将军府的暗道入城,我们分头安置在几个废弃的小院里,按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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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雷子看过大将军府的惨状,不愿我睹物思人,暗道才选择远离大将军府。
也好,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一大早,雷子便带十余人去联络娃娃兵。
我则带着十余人,乔装打扮一番,准备去青州城的翠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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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红楼位于青州城北,楼高丈余,不过三层。
小巧精致倒还在其次,最令青州内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是它的小院和院里的八位姑娘。
爹爹在时,曾严令军营的军官和兵士不得入内。
那年,我一怒之下火烧了翠红楼,没想到,几年过去了,新建的翠红楼,规模和景致更胜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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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来这翠红楼,是因为王平。
听说他近来在此流连忘返。
一听得林二娃的人来报,说王平自从兵变,便托病回家,成日在翠红楼醉生梦死。
同行的好几人义愤填膺,我却知道这并非坏事。
从前,我心情不好,总是躲在大将军府的屋顶,而他,比我会选,躲在这儿听大姑娘唱艳曲儿,打发郁闷。
旁人看他是自在逍遥,我看他却是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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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人一整天都在翠红楼外观察,直到掌灯时分才先先后后进了翠红楼。
王平早在下午时分就进了翠红楼了。
因为知道他往往吃过晚饭,就会来此。
如常清退唱曲的姑娘,自个儿在房里喝闷酒。
照理,得午夜时分才会回府。
早就探听好王平所在,趁人不备,我闪身进了室内,不待王平惊呼,近前先点了他的穴。
在他的惊愕中褪去脸上面皮,就手解开他的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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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是你。”他不相信地一再揉了眼睛,确信眼前之人是我以后,又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脱口而出:“嫣然,你竟敢回来?”
他深吸一口长气,摇头苦笑,满饮了一杯,说道:“也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才敢回来。”
“好小子,见了我,你竟还有心情喝酒?”我虽是玩笑话,却也是真话。
他的眼里突然溢满了悲哀,“你更瞧不上我了吧?只是,不花天酒地,如何度日?”
举起酒壶,他又仰头满饮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