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房产集团“我为集团献一策”活动表彰发文了，陆自明的建议提案毫无悬念地落选了。

    刘积仁完全明白了整个事情。用钢量超标是客观事实，数据不会骗人。一方面是设计保守量太大，大幅提高了用钢规格和数量，一方面是工程现场管理漏洞太多。这两个原因，陆自明找的不可谓不准，切中要害。这个事情摆上桌面无论如何经不起推敲，所以有的领导才会着急。什么有的领导，不就是他王荣坤么。陆自明的这个建议踩到了他的尾巴，他能不急嘛？但是这个建议要是公布出来，职工们会怎么想？政治上的影响可就太坏了。一旦着手整改，不要说这条隐形链条上的诸多既得利益者，就是集团内部也涉及到多个部门和干部。众怒难犯啊！陆自明不愧是一员能吏，正直干练，敢于较真，但是政治上的考量还是欠周全。不过只有这种初生牛犊，才能较少顾忌，敢于在这种敏感问题上发声，直抒己见。如果干部队伍都是一群老狐狸、老泥鳅、老好人，事情就难办了，改革整顿的任务必将付之东流。而今集团面临全面深化改革整顿的形势，自己正是用人之际，太需要这种小老虎式的干部了！

    他前思后想，决定还是把这条建议压一压。背后的水很深，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不宜轻易动手。正好，先卖个面子给王荣坤。但压一下不代表放过，整改可以悄悄地进行。而且这条建议是一个现成的把柄，今后调整分工也就顺理成章了。历史上历朝历代的振兴朝纲，开创新业，都是从吏治开始的。吏治才是一篇大文章。事是人做的，没有靠谱的人，办不了放心的事。看来，干部队伍的调整刻不容缓。

    集团党委《关于表彰‘我为集团献一策’活动入选优秀建议的通知》文件，一共表彰了四十条优秀建议。其中二十条分获一、二、三等奖，还有二十条入选优秀建议。对提出建议的四十名建议人颁发了荣誉证书和相应的奖金。

    晚上下班回到宿舍，陆自明情绪淡淡的。看到了党委的发文，他难掩失落之情。虽然在撰写建议提案时，他并没有想过获什么奖，也不是奔着荣誉去的。他只是发现这是个客观存在的问题，觉得有必要采取措施，堵住漏洞，更有利于集团事业的发展。可是落选优秀建议，说明上层是持否定态度的，对他的提案不以为然。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心情为之黯然。

    章哲立兴高采烈地冲进来，说道：“陆哥，晚上我请客！我的建议入选集团的优秀建议了！下午发了荣誉证书，还有三百块钱奖金！”

    “哦，我就不去了，今天身体不大舒服。”陆自明淡淡地答道。

    “啊？身体不舒服啊？哦，那好吧！”章哲立沉浸在兴奋中，并没有注意到陆自明的情绪。“还有个事，陆哥，晚上我约了小钱，你等会出不出去呀......？”

    章哲立这段时间和陆自明达成了一种默契，每次他带钱秀雅回宿舍，陆自明就借故离开两个小时，方便他俩“办事”。

    “哦哦，等会我去图书馆。十点之前时间留给你，够不够？”陆自明说道。

    “哈哈！够了够了，咱这两下子也折腾不了多长时间。谢谢陆哥！”章哲立高兴地说道。

    陆自明思想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有时看看章哲立的人生真是不知道是该羡慕呢还是该鄙视。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吧，人和人是很难相通的，自己的烦恼他理解不了，他的苦恼自己又何尝知道？

    深州市第一纺织厂的生产任务不断加量，女工们加班越来越密集，利润却越来越薄。没办法，厂子的效益每况愈下，不可能招更多的人。据说有的民营纺织厂对工人的压榨更加厉害，甚至两班倒的轮班，发的钱稍多一点，不过也是用身体拼命换来的一点血汗钱。劳动力密集型行业就是这样，只能靠压榨剥削人工赚取剩余价值。王梅芳现在太忙了，一周最多能和陆自明见两次面。陆自明有很多次都想要对她表白，但是都被她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带过去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他的表白，承受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领着微薄的薪水，而且厂子的经营情况不稳定，内部多次传出要改制的声音。由国有制改革为私有制，那样的话自己很可能成为下岗女工，即使不下岗，那么工作的待遇更糟，稳定性更差。而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外地大学生，虽然没有物质根基，但有光明的前程，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除非自己能够改变这个状况，否则没必要拖累他。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可是婚姻生活很现实；爱情可以不谈物质基础和条件，但婚姻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

    陆自明的烦恼和幽闷无人倾诉。晚上在图书馆呆到闭馆，翻阅了几本杂书，心静不下来，书也读不进去，烦恼无可排遣。慢慢踱回宿舍，已经十点钟了。章哲立不在宿舍，估计是去送钱秀雅回家了。他一个人呆在房间，春天的温度很适宜，本来是很舒服的季节，可是他并不感到舒适。一个人倚在窗前发呆，圆月斜挂，万籁俱寂，偶有几只虫鸣。百无聊赖之际，铺陈宣纸，提笔蘸墨，凭着模糊的记忆书写了一首唐伯虎的七绝：

    倚窗无聊夜卧迟，

    绿杨风静鸟栖枝。

    满腹心事无人说，

    说与青天明月知。

    这座江南小城里每天上演一幕幕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又有多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不过都是这万丈红尘的一个缩影。饮食男女，人间悲喜，皆是俗人，概莫能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岁月车轮滚滚向前，不为谁而停留。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王荣坤总算逮到了一个好机会。今天上午分管物业的杨滨在他的办公室里聊天，跟他诉苦经。现在物业维修项目很多，体量不小，但是缺乏懂工程管理方面的人才。原先管理维修工程的大部分是自己公司的老工人，个别的已经快到龄退休，现在面临青黄不接，后续的工程管理力量跟不上。试探性地开玩笑说道能不能从王荣坤分管的建筑公司里调个人过去支持支持。按照原来王荣坤的套路，肯定是跟他打一套太极拳，说一大堆自己这边也缺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之类的话，堵住他的嘴。本来么，从自己的条线上借人，谁肯呢？一个是开发条线在集团位置高，科班生多，这批人哪有一个愿意去物业条线干那些婆婆妈妈的活的？再者，能把人借给你，不是显着开发条线人浮于事？笑话。但今天他想到了陆自明。这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么：一则可以借机把他踢出开发条线，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一则也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想定了，王荣坤故做愁眉苦脸状，说道：“哎呀，我说杨总诶，开发线上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建的项目有四个，其中一个虽然竣工了，但是扫尾工作不少。新的大佛寺项目马上就要招标开工了，又是一个大项目。刘总手头上还储备了两个地块，现在工程前期上正在抓紧对接，上次班子会上也说了，最快下半年都要开工。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我现在是十个手指头摁十个跳蚤，还要抽人？难啊！”

    杨滨年纪比他轻，资历比他浅，不敢跟他争辩什么，只得附和着说“是的，是的，都不容易”之类的话，心里也是凉了半截，不抱什么希望。

    王荣坤继续说道：“我下面的建筑公司，你也知道，那就是个空壳公司，最低的暂定三级资质，也没有自己的管理队伍。无非是集团开发项目里切一点蛋糕给他们吃，养几个管理人员。不靠着集团，他们连自己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有多余的人啊！”

    “嗯嗯，王总，是这么个情况。”

    王荣坤见他基本打消了借人的念头，突然语气一转，说道：“虽然我这边人手也紧，不过既然兄弟你开口了么，我想再困难也要克服一下，抽个年轻能干的人给你！”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给了杨滨一个大大的惊喜。“哎呀！王总，那就太谢谢你啦！这样，我这边物业维修一大摊子的活就好办了，否则真是愁死我了。下面跟我提了好几回了，临时临刻叫我哪里去变个大活人给他们？”

    王荣坤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说道：“我派个正儿八经本科生给你，叫陆自明，很能干的年轻人，工程科、总师室都呆过，我看挑得起这副担子！”

    杨滨真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道：“感谢感谢！王总，太好了，改天我请你吃饭！你真是帮我大忙了！”

    “不过，调这个人过去，党委会上你做个说明吧，毕竟是你要人，总不好我去说，像我塞人给你似的。”王荣坤说道。

    “那是当然！只要你这里肯放人。党委会无非走个程序报备一下，又不是中层干部，普通职工换个岗位而已，需要作说明的话到时我来汇报。刘总、郑书记也不可能反对的！”杨滨信心满满地说道。

    陆自明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两个大人物的一通谈笑风生中就被轻易改变了。深州城的五月，天气已渐渐燥热起来。他穿着短袖上班，骑车到集团时身上已有微微汗意。这段时间大佛寺地块的设计方案对接进行得比较顺利。沈敏杰反复交代，对新项目的设计图纸要严格把关，尤其是用钢量、配筋率等经济指标要严格控制。陆自明猜测，应该是自己的建议引起了某些注意，至少上层看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现在已开始亡羊补牢。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的建议没有白提，提建议的目的就是发现问题，采取措施，弥补不足。现在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他的心情很快好起来，全身心投入到新项目的设计对接复核上来。至少，大佛寺项目的各项经济指标肯定是优于其他项目的，光是用钢量一块从设计口就可以为集团节省上百万元。

    党委会上讨论关于人事的议题。刘积仁指示党委办做中层干部调整的总体方案，梳理调岗和竞岗的职数，今天讨论第二稿了。刘积仁对参加中层副职竞岗的基本条件设为“工作必须满两年以上”这一条不满意，认为要放开限制，全员竞岗。但一时还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对方案大家提了一些修改建议，准备下次再议。最后人事议题有几个普通职工调岗的情况，报党委会通过。这种普通职工的调岗一般分管副总同意后，也就是上党委会走个程序。因此吴帆青给每位领导发了一张表格，几位调岗职工的情况通一下。刘积仁本来党委会后还有工作安排，这种议题不打算浪费时间，接过纸头，随便瞄了一眼，看见陆自明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眉头一皱，表格上写着：陆自明，原岗位：总师室科员，拟调岗位：物业分公司维修科科员。心想，这个王荣坤搞什么，这不是赤裸裸的政治追杀么。就因为年轻人提了一条好的建议，扫了他的脸面，就这样打压！不像话！其他几位领导拿着纸头也就扫了一眼，无人说话。本来嘛，这种普通员工的调岗有什么好发表意见的？

    刘积仁摘下眼镜，点燃一支香烟，不轻不重地问道：“这个陆自明为什么调岗啊？王总，小伙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待王荣坤答话，杨滨抢着说道：“刘总，这个事我汇报一下。现在物业分公司维修工程的量很大，亟需懂工程管理的同志加强力量。原来做维修管理的都是一批老工人，有的要退休了，管理上后继乏人。是我去跟王总要求的，从开发线上抽调精干的同志支援一下，王总也是忍痛割爱，派了个本科生给我们！刘总，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呀，物业和开发，手心手背都是您的肉么！”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刘积仁本来一腔不满，听杨滨这么一说，也笑道：“这样啊！也是，‘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既然物业上急需，王总又讲大局，我们还有啥说的，肯定支持呀！”

    只在一瞬间，刘积仁的脑子里已经转了几道弯。陆自明现在俨然已成为王荣坤的眼中钉肉中刺，其必欲除之而后快。堂而皇之地打着工作需要的旗号接连调岗，手段是卑劣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也好，我来个顺水推舟。上次调岗，刘积仁还存着再考察考察陆自明的心思，通过上次一个回合考验，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可以信任的，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受一点小挫折就一蹶不振。草根阶层么，只能选择做个打不死的小强。再来这么一出也好，被人打压到底，到时候自己捞他一把，正好拢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