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朱小龙渐渐从脑震荡的混沌中清醒过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记忆仿佛在他出包厢的那一刻做了切割，自己是怎么走出包厢，去开的车又如何出的车祸他完全想不起来，但之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强行抱住王梅芳，被她扇了一个耳光，过程在脑海中还原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啊！太混蛋了！从根子上说，他并非一个天生的坏蛋，只是从小缺乏父亲的约束，被母亲宠溺得不像话，没有任何规矩意识。从小凡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满足。一旦不满足，就哭闹撒泼打滚，最终一定会得到满足。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围着他转的，不论闯了什么祸事，家里总有办法摆平。从而养成了他任性自我、蛮横霸道、胆大妄为的行事性格。只有王梅芳，似乎是他生命中无法逾越的坎，想尽千方百计要得到她，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终还是搞砸了。现在躺在床上两个多月时间了，除了脑子还是自己的，身体似乎和自己脱离了，不能轻易动弹，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而王梅芳那张美丽的脸庞，窈窕的身材，一颦一笑似乎离自己那么遥远，渐渐变得模糊和缥缈。也许，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完了，他悲观地这么想。

    “醒啦！今天感觉怎么样？”一张秀气略带点娃娃气的圆润脸庞探过来跟他打招呼。他认出是医院康复科的小护士卢婷。这两个多月住在这里，和她已经很熟悉了。

    “噢，你来了。今天感觉还好。”朱小龙用微弱的语气答道。

    “嗯，会一天比一天好的。”卢婷微笑着说道：“昨天验血各项指标都正常了，下个月就可以起床做康复训练了！”

    “噢，谢谢你！”他努力想探起身子。

    “你别动！”卢婷说道，一边到床尾把他靠背摇起来。“早上血压和体温量过了，都正常的。现在还不能乱动，等手脚上的骨伤恢复了才能下床。”

    朱小龙从未像现在这样脆弱过，完全失去了自理的能力，每日依赖别人的照顾生活。这两个月来，卢婷细致的照料让他似乎找到了依靠，她是那样强大，无所不能，包办了自己的一切；她又是那样温柔美丽，像母亲一般细心呵护，毫不嫌弃。在她面前，自己放下了所有假面、尊严和羞涩，像婴孩般柔软和柔弱。这种依靠在心里生根发芽，又变成了一种微妙的依恋。

    王梅芳的春季自学考试结束了，高等数学这座最难迈过的大山应该是跨过去了。她在考场中反复计算，能有把握正确的题目相加已经接近六十分了，加上做对了一部分的和瞎蒙的概率，通过绝对没有问题。陆自明对她的帮助是巨大的，不仅悉心传授了一切考试知识和技巧，更重要的是传递给她必胜的信念。她心情大好，这段时间生活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二十多门功课，还剩下六门，如果顺利，再经过两次考试也就是明年春季可以全部结束，六月份应该可以拿到本科毕业文凭了。她对未来充满憧憬，妹妹兰芳下个月将要中考了，按照她现在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是大概率事件。星光不负赶路人，江河眷顾奋楫者，一切美好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和获得。

    中午，她给陆自明打了电话，约他晚上出来单独吃饭。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见面次数很少，一周最多见一到两次，有时候忙起来连这个频率都难以保证。而且绝大部分的见面都是安排在图书馆，从交流学业开始，虽然也会聊聊各自的生活，但是在那种安静阅读的氛围下，也很难放开情绪聊点其他话题。她有时觉得很对不住陆自明，这哪里像是青年男女的约会呢，更像是两个学伴的学习交流吧。可是，怎么办呢？在自考前景黯淡的情况下，自己能答应他什么？自己又怎么有心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她是一个很坚定的人，一旦确定了目标就要努力达成。约会的过程中，有好几次，陆自明情不自禁想要握她的手，她都装作自然的躲开了。陆自明呢，也是个敏感的人，像蜗牛角一碰到硬物就立即缩回。几次的不经意，他似乎理解了，不敢再造次。两人就这样保持着亲近但不亲密的联系，她知道他的渴望，自己又何尝不渴望？他虽然长得不算英俊，但是也没有什么缺点，越瞧越觉得顺眼。他性格坚毅沉稳，身上有男子汉的责任担当，与他在一起自己感到放心和踏实。话不算多，可是两人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而且许多话题从他嘴里谈出思想、谈出文化，自己一点不觉得无聊，反而深感受益。但是，今天打电话给他，听到他声音低沉，似乎情绪低落，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她隐隐为他担心。

    陆自明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今天上午，沈敏杰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

    “小陆，这段时间工作感觉怎么样？”沈敏杰问道。

    “挺好的，沈主任。总师室工作很有收获，这次大佛寺地块的设计对接的差不多了，我测算了一下，仅从建安成本来看，各项经济指标应该优于集团其他的开发项目。”陆自明答道。

    “嗯，你进入角色很快，这次的设计方案应该是比较优化了。这个事情我跟上面也说过多次，你很努力，很用心。”

    “这都是主任你指导的，我一个新人不懂什么的。”陆自明谦虚地说道。

    “呵呵，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主要是你勤奋好学，善于总结。”

    “沈主任您过奖了。我这几天自己写了一篇小论文--《合理节约水泥和混凝土工料的办法》，想让您帮我修改一下。”陆自明把两张纸的草稿递给沈敏杰。

    沈敏杰接过稿件，迅速读了一遍，满意地说道：“嗯，这个论文总结得不错，我看可以在集团公司工程项目上推广。你把这个稿子交给党委办，让他们在下期《房产月刊》上刊登一下。如果可能再推荐到外面刊物上去公开发表！”

    “哦哦，好的，沈主任，那您再帮我斧正一下。”

    “好的，这个我空了稍微帮你修改修改。咳咳...”沈敏杰顿一顿，看着陆自明说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个事要专门和你说一下。前两天集团党委会研究了人事问题。因为现在物业条线上的维修工程很多，又紧缺工程专业管理人才，因此，集团决定让你调岗去物业公司的维修科工作。”

    陆自明大吃一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头脑像一团浆糊无法思考。“什么，沈主任，把我调到物业公司去？是不是我工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唉......我也不知道集团领导是怎么想的，这个事我去和上面反映过两次了。其实我这里也是急需人手，你干的很好，我也舍不得放你走。但是......这是党委会的决议，我也......没办法！”沈敏杰低沉地说道，看的出来，他的情绪也不高。

    陆自明能理解沈敏杰的心情，也清楚总师室的现状，这个决定肯定不是沈敏杰想出来的。自己承担了总师室大部分的日常工作，如果离开，他差不多就成了光杆司令。“沈主任，我理解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既然是党委会决定的，我......我会服从的。什么时候过去报到上班？”

    “下周一吧，你这几天把手里的事先理一理，下周一党委办的同志会陪你去新岗位报到。”沈敏杰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陆自明低沉地答道。他心里陡然生出一片悲凉，想起丁亭山说过，一只幼狮长大的机会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自己还有机会成为那少数的幸运儿吗？现在看来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离开集团总部就意味着远离了权力核心，发配到物业分公司，其实就是打入了冷宫。下面子公司、分公司那么多的职工，一年也难得有机会到集团总部一次，不要说和高层建立起什么联系，连个照面的机会几乎都没有。读了那么多书，悟了那么多的道理，又有何用？神秘莫测的命运女神啊，你的一个小小捉弄，就让人深陷万劫不复之地。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只是一株小草，谁都可以轻易地踩上一脚。

    沈敏杰看出陆自明沮丧的情绪，安慰道：“小陆你不要多想，这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交流。虽然离开了开发条线，但还是一个集团，以后发展的机会是均等的。你不要灰心，每个岗位都有每个岗位的价值，据我所知，下面分公司的待遇不比集团总部差，可能还略好些。关键是去了之后，要尽快进入角色，尽快适应岗位要求！”

    沈敏杰说得语重心长，但是陆自明感到有点恍惚，似乎他在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在对别人说。只能机械地应道：“哦，我知道。”

    中午接到王梅芳的电话时，他也提不起情绪来。也许是出于惯性的力量，他没有拒绝她晚上一起吃饭的要求。但是挂掉电话，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想法：也许梅芳早就看出来自己不会有什么出息，在这个城市又没有任何根基，才始终不给自己进一步的机会吧。也许她只是想和自己做个普通的朋友，觉得自己能对她有稍许的帮助，可能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现在自己成了一个物业维修工人，和她的差距更大了。物业管理是干嘛的？不就是成天和居委会、社区大妈们打交道，管些老百姓房前屋后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事吗？自己本科班里四十多个同学，全部进的是政府机关、质监站、房地产开发公司、设计院、建筑企业，有哪一个进物业公司的呢？一个也没有。一个年纪轻轻的本科生去管物业，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人笑话自己，那么自己就是第一个笑话自己的人！

    江南初夏的夜，晚风和煦吹散了白日的燥热。深州城的夜晚热闹非凡，大家都愿意在这个季节的晚上出门，享受一天中休闲舒适的美好时光。街上的男男女女们，着装清凉，五颜六色，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陆自明毫无心绪欣赏街头风景，一整天都失魂落魄。他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却欲哭无泪，不安的灵魂无处安放。他反反复复想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确定自己得罪了上面的人，一定要把自己赶出开发条线。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有反抗的能力吗？能改变现状吗？答案是否定的。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拿什么去抗衡像山一样的大人物？丁亭山是有智慧的，他预见到自己肯定要被踢开。他倒是给自己指过明路--找一棵大树。可是知易行难啊！自己曾深入地思考过这个事情，也明确了心目中的那棵大树，但在现实生活中，压根找不到机会去做点什么。就像民间谚语说的，狗吃月亮—无处下口啊！他对生活陷入了一种失力感，自己是多么渺小无助，在生活面前别说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都没有。陆自明啊陆自明，你算什么呢？真像《赤壁赋》中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原先的远大理想和现实目标，一切都变得那么虚无缥缈，更像是对自己的一场嘲笑。

    晚上六点，陆自明如约来到中山路附近的一家小肥羊火锅店。按照他原先的习惯，肯定要至少提前一刻钟到的，今天精神恍惚，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晚了，刚好准点到达。他刚停好车，听到有人喊他：“陆自明！”他转身看去，叶苹苹跟一个小姐妹站在一起，在不远处地向他招手。她今天穿着一身质地考究、裁剪妥帖的粉色套裙，肉色的丝袜，足蹬一双精致的粉色皮鞋，背着一只圣罗兰的粉色小皮包，凹凸有致、青春飞扬，站在人群中显得风姿绰约，鹤立鸡群。陆自明打点起精神，微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叶苹苹走过来，大声说道：“好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你躲哪儿去了？”

    “我还能躲哪去？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所？”陆自明脱口而出道。

    “哎哟，说的那么文绉绉的！你还在总师室吧？这么长时间也不出来聚聚！”

    “嗯，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陆自明并不想跟她多说什么，找了个老套的托词应付道。

    “忙个屁呀！章哲立都说了，总师室么是个闲职部门，最轻松、最好混了！”叶苹苹口无遮拦地说道。

    陆自明被她一句话戳穿，一时接不上话，略显尴尬地笑笑。

    “今天偷偷摸摸的是和女朋友约会吧？”叶苹苹问道。

    “哪有女朋友，你做我女朋友啊？！”陆自明随口反击道。

    “切，一听就不是诚心的！要我做你女朋友，你来追我呀！要么晚上你请我们吃火锅吧！”叶苹苹大小姐脾气，说话没有顾忌。

    陆自明突然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调侃，又一时语塞，僵立当场。

    “哈哈哈！”看着陆自明的窘态，叶苹苹和女伴都笑起来。

    “不跟你开玩笑了，你去吃火锅吧，我们在边上和朋友吃饭。诶，晚上章哲立请我们去金尊唱歌，你唱的那么好，也一起来吧？反正就在边上不远！”

    “噢，下次吧，今天我就不去了。”陆自明答道。

    叶苹苹不再说什么，和女伴转身去了隔壁一家餐厅。女伴回头看了陆自明一眼，不知说了句啥，两人又嘻嘻地笑起来。

    陆自明不再理会她们，当没听见，转身进了小肥羊火锅店。寻了一圈，没看见王梅芳，于是找了一个角落的卡座坐下。服务员过来递上菜单，刚刚打开，王梅芳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