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七月十六日，局办公大楼一楼的公告栏里张贴出来一张醒目的干部任前公示通告。

    《市城乡建设局拟提拔任用干部公示通告》

    经局党委研究，现将拟提拔任用干部公示如下:

    姓 名 拟 任 职 务

    陆自明 市房产集团副总经理

    xxx xxxxxxxxxxx

    xxx xxxxxxxxxxx

    ......

    公示时间为7月16日至7月22日。联系处室：市城乡建设局政治处，联系电话：xxxxxx。组织反映情况盖上公章，个人反映情况署上真实姓名。

    2003年7月16日

    每个路过的人都会驻足观看一番，毕竟关于干部任免的信息最为政府机关的人们所津津乐道，陆自明当然不能例外。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列在第一个，宛如一颗定心丸，并没有使他的心剧烈地跳动。顺利通过考察，列入公示名单，副科级胜利在望，但激动的情绪似乎还不如在集团第一次被提拔为中层干部（办公室副主任）时来得猛烈和兴奋。毕竟这次提拔的消息都是提前知晓的，少了神秘感。但是，七月十六日这一天，他有事没事，甚至装作路过至少把公告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了四五遍。他在心里说道：总算取得了人生的阶段性胜利！

    这天周五，姐姐陪着父母亲来到深州。按照叶苹苹父母的要求，两边家长见面碰头，商量一下二人的婚事。父母亲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离开那个小县城来到江南省深州市。

    从长途汽车站接到父母亲的一瞬间，陆自明忍不住掉下眼泪。父母亲和姐姐三人，每个人手里都是大包加小包，破破烂烂的包袱、包裹，像逃荒似的。两年多没有回过家乡，自己平时打电话都是打给姐姐的店里，父母亲又舍不得长途电话费，从没有跟他通过电话。两年没有见父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当听到母亲激动地喊声：“伢儿啊！”陆自明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父母亲更老了，头发花白，老态龙钟。母亲身躯更加瘦小，父亲的身体更糟了，背着一个大的布包袱，显得腰背都有点驼，佝偻着身子。他陡然觉得自己是多么不孝，每年给家里寄点钱就算表心意了，而父母的喜怒哀乐几乎隔绝，自己不曾真正关心他们什么。只让他们在那个叫故乡的小村庄里垂垂老去，他的心一阵疼痛。母亲用她那只粗糙苍老的手掌轻轻拭去他的泪，自己眼角也淌下泪来，说道：“伢儿怎么瘦了？工作很辛苦吧？”陆自明其实并没有瘦，比过去还胖了些，可是在母亲的眼里总怕孩子吃不好，身体不够壮实。陆自明握住母亲的手，说道：“妈，我没瘦，壮着呢！你们大包小包拿什么东西啊，这么多！”陆自明接过父母亲手中的行李包问道。

    “你要结婚了么，爸妈别的没有什么给你，絮了几床棉花被褥带来，都是自家种的新棉花，当铺盖、垫被可暖和！”母亲说道。

    父母这次出来，知道是要和亲家见面，专门把压箱底的好衣物拿出来穿上。父亲穿着一条白色的廉价短袖衬衫，领口和袖口已经微微磨起了毛边。一条的确凉的旧长裤，一双怎么刷也刷不干净已经变形的老旧皮鞋。母亲一条原本蓝色的棉布短袖外套，早已洗的泛白。陆自明原先每年过年回家都会给他们买一身新衣服，不过都是些过冬的衣物，夏天穿的没有买过。陆自明知道他们难得出远门一趟，这已经是比较体面的衣裳了，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心酸，说道：“爸妈，不是每年给你们寄钱么，怎么还是穿着这一身旧衣服？”

    父亲低声说道：“钱我们够花了，伢儿以后不要再寄钱咯，我们够花了，够花了。衣服你姐姐每年都要给我们买，够穿了，多了我们用不到噻！买回来也是浪费喽！”

    姐姐有点歉疚地说道：“来之前说要给他们买一身新衣服，他们不肯么，怎么劝都劝不动！说这身衣服还是新的。”

    “没事，姐，这边商场衣服很多，明天去买两套就是了。”陆自明说道。

    晚上，陆自明荷园小区的新房里。他在装修的时候，设计成了三室两厅的格局，一大一小两间卧室，还专门隔出一间小书房，这样每个房间都不大，略显局促。好处是父母和姐姐来正好可以住得下。宿舍的钥匙上月他已经还给集团办公室，段巧英打电话给他说今年新招的大中专毕业生要安排宿舍了，问他能不能腾出来。他立马搬出，把钥匙还给了办公室。按照集团公司的制度文件，凡是职工分房后，一律取消安排宿舍。这个规定他很清楚，已经占了三年多的便宜了，不能再让人说闲话。

    第二天周六，陆自明带着父母和姐姐到城里逛了一大圈，添置了一些新的衣物。父母亲没有再反对，他们知道，女方家长是大干部，穿的太寒碜丢儿子的脸面。

    星期天下午四点半，陆自明带着父母和姐姐早早来到国际大酒店。见面的礼品陆自明其实早已经准备好了，来之前专门在电话里叮嘱姐姐让他们不要带什么东西来。但是父母还是带了一堆河宁老家自己做的熏腊肉、腊鸡、腊鱼之类的土特产，平时老人家舍不得吃，当作珍贵的食材，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孩子回家才会吃。想着城里人买不到这种自家做的好东西，于是带了不少来。陆自明准备的东西仍旧是茅台酒、中华烟，以及买了几盒青春宝、朵儿补血口服液之类的保健品。烟和酒这么多年来陆自明积攒了不少，每年总有几个朋友会给他送点烟酒。酒他在家里从来不碰、滴酒不沾，别人送的只能囤着。香烟这两年渐渐抽上了，不过平时抽的也不多。一般像中华烟这种比较昂贵的烟，他自己很少抽，大都是装点门面用的。在工作时间里，人来人往的香烟有人主动发给他抽。整条送给他的，他一般舍不得拆开，留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今天是为了订亲的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应该要表现得隆重一点。陆自明提前一周就跟国际大酒店的餐饮部经理老熊预定了一个十人位包厢，并嘱咐老熊帮助精心准备菜品。陆自明准备了四瓶茅台酒，四条软中华烟，两盒青春宝、两盒朵尔补血口服液，两盒黄金搭档，加上父母带来的两只腊鸡、两条腊鱼和两块熏腊肉，倒也显得很热闹，在包厢的角落里堆了一大堆的东西。

    父母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泥腿子还能踏进国际大酒店这种奢华的地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显得卑微而局促，小心翼翼地不敢走错一步路。五点钟，叶苹苹打来电话，说他们出发了。陆自明跟父母说了一声，准备下去酒店门口迎一下。父亲问道：“要不我们一起下去迎一迎？”

    陆自明略一思忖，说道：“不用了，我去迎就行了！你们在包厢里等着。”

    父亲不再作声。

    陆自明站在酒店大堂的门口，过了几分钟，一辆黑色别克君威轿车缓缓驶入，在大堂门口停住，叶苹苹先从副驾驶走下来，跟他欢快地招手。陆自明赶紧走近车边，拉开车后门，叶政华和商红英从后座走下来。

    “叔叔阿姨好！”陆自明礼貌地打招呼。叶政华微笑点点头，商红英鼻息里似乎发出“嗯”的一声，不过不仔细听是听不见的。

    叶苹苹一把款住陆自明的胳膊，四人来到三楼餐饮包厢。陆自明的父母早就站在包厢门里面等他们了。本来他们想站在门外迎接，但是走廊里人来人往的，三人站在包厢门口格外引人注目，很奇怪。于是，还是站在包厢门里等待。包厢门推开，叶苹苹款着陆自明走进来，很主动地打招呼：“伯伯、阿姨好！姐姐好！”“你好！”“你好！”叶苹苹松开陆自明，亲热地拉住陆自英的胳膊，说道：“好久没见你了，姐姐！”陆自英上次和弟弟来深州的时候，叶苹苹陪他们去江南古镇玩耍，彼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陆自明给叶政华介绍到：“叶叔叔，阿姨，这是我的父母亲，那位是我姐姐！”

    “哦，你父母应该比我们年长，我就叫老陆吧！你们好！”叶政华说道。

    商红英瞟一眼陆自明父母像仆人般局促地立着，卑微地陪笑，心里升起一丝厌恶，只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算打过招呼了。

    陆自明的父母连连应道：“你们好！你们好！”陆自英也打招呼道：“叔叔阿姨好！”

    众人入席落座。这边叶政华坐在上首，左手边是商红英、叶苹苹；右手边是陆自明的父母、姐姐、陆自明。

    菜陆续上桌，陆自明开了一瓶茅台酒，拆了一包中华烟放在酒桌上。陆自明的父母完全没有应对这种场合的社交经验，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是否合适。甚至该怎么称呼叶政华和商红英也想不好，想叫声“亲家”吧，又怕别人认为还没有结婚，这么叫不合适；叫声“老弟”似乎太过亲热，也不合适；总不能叫“叶局长”或者“小叶”吧？只能默不作声。酒过二巡，想来想去，今天是长辈见面，作为男方父亲还是得说两句。他硬着头皮，颤颤巍巍端起小酒盅，站起来向叶政华两口子敬酒，说道：“老叶啊！我知道咱们两家差得远着哩！你是大干部，咱是老农民，我嘴笨，不会说话，就敬你们一杯酒吧！”

    叶政华也站起来，说道：“我也不算什么大干部，农民也没啥不好。往上数三代，我们大家都是农民。你们呢，虽然是农民，但子女都成材啊！自明还是很不错的，还有他弟弟自强，我也见到过，也是个好学上进的小青年！来来来，我们一起喝了这杯吧！”

    于是大家按照叶政华的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只有商红英面无表情地略端起一杯橙汁饮料，连嘴唇都没有碰到就放下了。叶政华又问了些老家的情况，陆自明的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问一句答一句，生怕说错一句话、一个字。干巴巴地聊着天，叶政华也感到索然无味。又询问陆自明一些房产集团和市建委的机构改革情况，陆自明把自己了解的情形都如实说了。饭局空气总的来讲比较沉闷。酒过五巡，一直沉默不语的商红英，突然开口说道：“咳咳，我们打算把婚期订在元旦节，时间很紧了，双方家长都要准备一下了！”

    商红英完全是拍板做决定，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陆自明父母听了，不敢提反对意见，嗫嚅道：“哦哦，好的，好的，元旦节是好日子！”

    商红英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日子就这么定了！两边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小陆那个新房虽然装修好了，但是电器啊之类的东西都没买，还有很多比如床上用品啊之类的都没有，都需要花钱准备！”

    陆自明母亲小声道：“床上的垫被、铺盖我们都带了新絮的棉被来......”

    不待她说完，商红英直接打断道：“那个怎么能用？现在谁家还盖棉被？都是鸭绒被或者丝棉被了！”

    陆自明母亲不敢再说下去。

    “还有新郎新娘的结婚照、婚纱、礼服、西装等等衣物要置办，女方的钻戒、钻石项链这些饰品要买。这些都只是最基本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婚礼总要风风光光的办。到时候还要办酒席的钱，现在条件好点的人家么还要买辆小汽车，一般点的至少买辆摩托车要的。这些都要花钱呢！你们看打算出多少彩礼钱？”商红英机关枪似的说道。

    陆自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结婚还需要出彩礼钱？酒桌上一阵沉默。

    商红英用目光扫视一下陆自明父母，见他们不做声。也不等他们说话，继续说道：“我们想呢，你们家条件差，也不为难你们，这样吧，就按照深州城里最普通人家的标准，你们出个六万块的彩礼钱！我们呢，一分钱都不会要，再倒贴几万块钱做嫁妆陪嫁过去。最后也都是花在两个孩子身上！”

    仍是一片沉默。这些话商红英甚至没有和叶政华仔细商量过，但是说的也的确是深州城里一般小年轻结婚的条件，并不算过分的要求，他也不好反驳。

    陆自明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莫说六万块钱，就是拿一万块钱也是个难。自己呢，前两年装修房子，还和朋友借过两万块钱应急，去年才还掉。现在银行卡里也没有多少余额，急切之间上哪去凑这六万块钱呢。清凉的空调房里，他急的额头上微微冒汗。

    半晌，陆自明的父亲开口道：“你们把这么好的女娃嫁到我们家，不能亏待了她！就照亲家母说的办！”父亲的这两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陆自明从来不知道父亲性格里还有如此坚决的一面，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懦弱退让的形象。父亲的地位决定家庭的地位，全家在村里都没有任何影响力。今天他重新认识了父亲，也许自己性格中的坚强正是来自他的血液。但是话好说，事难办，那六万块钱上哪里去凑呢？

    回到家中，驾驶员把一大堆的礼品分两次搬上楼。商红英看着一堆熏腊肉、腊鸡、腊鱼皱着眉头道：“这是些什么东西？脏兮兮的！这种东西能吃吗，别吃了得病，赶紧把这些给我丢出去！”

    叶政华讥讽道：“你这个人啊！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嫌这嫌那的！知道的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皇亲国戚呢！”

    商红英不悦地说道：“你看的好那你吃！反正我不吃这种垃圾！”说完扭头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