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直到日落天黑才回去。
屋子里没人,来到听风崖时远远就看到一人影立在观台,月光与灯火将他影子拉长,他静默望着远处——那个是她回来的方向。
等她走近了,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光,看不清神色。
“我回来了。”她走到他面前,张开双手。
洛三刀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上前一步将人揽入怀里,掌心摩挲着她的肩。
“我去找那个人了。”她说。
她没有断开契约,他知道的。
“怎么今天一整天都不开心?”他在她耳畔低声询问。
汨罗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尽是怜惜的眼里。
她以为他会生气
但他却问,为何不开心
“陪我散散步吧。”她说。
说是散步,其实也没走多远。漫步到昨夜池塘边,两人席地坐在草坡上。
今夜朗月映空,月光洒在周围,亮如黎明。
“喝点儿。”
洛三刀低头看着她手中递过来的瓶子,二话不说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
是酒
“哈哈哈,”她笑起来,拿起自己手中的酒瓶也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感从喉咙灼热到肺腑,
她舒畅一口气,“今天出去见了些人,让我想起了不少往事,”
她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洛三刀什么也没说,瓶身轻轻碰了一下她手中的酒瓶,随后又饮了一口。
“主人公呢,是个活了很久很久很久的老怪物,她住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没有光,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她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她出不去,有天她终于从那里出来了,拖着满身的伤,跑啊跑,跑啊跑,直到跑至昏厥......
老怪物运气不错,被救了。
外面的世界果然不是黑的,有光,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真吵啊,可是老怪物还是失望了,这个世界没有她听说的冷暖,也没有花香...
她感受不到......是因为她是个怪物。
她不敢出去,就赖在救她的人男人那儿,
她不识字,男人就教她识字,她不知何为冷暖花香,男人就一个一个说给她听,雪就是冷的、阳光就是暖的、花香就是舒服的......虽然老怪物依旧不知道那些感觉是什么,但很喜欢听
两个人谈天说地,所思所想也出奇一致,相交甚欢,与挚友无二...
那几个月,是老怪物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汨罗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酒压住惆怅。
“后来呢?”洛三刀问。
“后来...”
她神色暗下来,“老怪物还是被找到了,因为她的离开,世间陷入了混乱,所有人都在求她回去......但老怪物不想回去,她想要自由,慢慢地,他们从求...变成逼,老怪物哪里肯妥协,她可是怪物......她杀了很多人,
那个男人一直阻止她,老怪物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别再杀人了’......可老怪物很生气,她气男人不理解她,气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最终,男人还是死了...
男人死在了老怪物手里,死在她眼前
他到死都还在劝她,‘别再杀人了’
男人死了,逼她回去的那些人也不敢逼她了......老怪物也明白了......老怪物也后悔了...”
“后来她才明白,这是对她最后的保护,男人自始至终也没有与她为敌。”
她声音很轻,“他那样聪明的人,最后竟用了这样蠢的法子……他是老怪物唯一的朋友,老怪物也说过,会保护他的……”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夜间寒冷,还带着淡淡的白雾。
洛三刀抬手落在她头上,安抚地轻轻揉了揉,“那时候,很难吧?”
很难吧
简单的几个字,让她故作坚强的样子顿时裂开一个大口子。
她陡然崩溃,“……她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她不想回去,不想再面对永无止境的黑和死寂,她也想保护他……可没做到……”
洛三刀擦拭着她脸上的眼泪,心疼不已。
“……虚妄之境里的雪山和狼群,为什么这些会成为我最恐惧的东西呢,其实不是什么受伤,是因为……那是我和他的相遇,因为不甘心他的死,所以恐惧和他的相遇......
因为我总是幻想着,倘若一开始他没有遇见我,是不是就不会有那样的结?”
“……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孤独的……”
她仰头将剩余的酒尽数喝下,望着寂静的夜空许久,她沉默着,洛三刀也默契地没有开口打破。
夜空划过流星,汨罗看着它远去,而后低头又开起一坛酒。
她喝下一大口,声音沙哑了些,“其实虚妄之境里还有第二重幻境,残阳、风沙、荒漠……那是我与世间的诀别……”
洛三刀:“……你毁灭了所有?”
“是。”
汨罗带着自嘲情绪徐徐道来:
“……我于混沌初开诞生,与天地齐寿,与世间同存,可万物皆自由,唯我身处囚笼,我不甘,所以我要出来,他们奉我为信仰,却不容我自由,可我不欠谁的。
我杀光所有生灵……毁灭了整个世间,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毁灭……而我……还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最后都想不起来世间是什么模样……”
“……后来呢?”
“后来……”
汨罗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失神片刻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太记得了。孤独的滋味太可怕,天地间只有我一人的孤独更可怕,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结局是这样,我依旧不甘心,我想改变一切……”
“你想回到过去?”
“对,但其实我不知道这里是哪,这里和那里,就像两个相似但不完全一样的世界,西月还没有死,没有选举大会也没有你,但灵皇还是一样……”
洛三刀:“你要阻止一切发生,而你选择杀死曾经的自己。”
“我也想过无数次……我想是不是我就不该出来,是不是就该被永生永世关在天穹里面,可我也问过很多次,凭什么……”
“……可它注定会出来,没有谁比我更肯定。它与世间也注定无法真正共存,有一方注定毁灭。与其让双方的绝望再度上演,不如一开始就毁掉希望,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狠毒?没办法……我生来不配拥有自由,不配仰望光明,我就是黑暗里彻彻底底的怪物……”
世人只会崇拜带给他们幸运的东西,一旦招来祸端便会群集而攻之,尽管曾经受其庇护。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灵皇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出来,所以一开始就不是将它关在里面……
为了避免同样的结果,她选择了扼杀开始——杀死曾经的她。
这是如何的绝望,才能决然如此。
他将她深深拥入怀,在她耳旁坚定地轻声说:“你不是怪物,你是活生生的人,你应该拥有自由。”
汨罗无声泪流,平静道:
“我很喜欢在福海镇的日子,喜欢在屋顶上晒太阳……很暖和。可是啊……我的自由代价太大,谁也承受不起,连我也无法承受第二次……”
“你说我应该拥有自由,而你却是它在这个世上最大的阻碍,最大的敌人。”
洛三刀:“感情上我偏袒你,事实上我也确实不会接受它。”
汨罗:“你坦率得让我难受。”
洛三刀:“坦率地讲,我有猜想过你的过去有多么不光彩,但没想到会如此不光彩。”
汨罗:“所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洛三刀:“谁又愿意生来就被关在黑暗之中,谁又愿意承受无妄之灾,立场不同,你没有错,万物生灵也没有错。”
立场……
这两个字很快在她脑海里划过。
汨罗:“你就不怕我与灵皇联手么?一旦我们联手,别说白界,就是再加上世间万物可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洛三刀:“那到时候还望尊上给属下效劳的机会。”
汨罗:“到那个时候,我第一个先杀的就是你。”
洛三刀:“可以废了修为,至少留一条命在。”
汨罗:“你这样的人就是只有一口气在我也不敢留。”
洛三刀:“多谢抬举。”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平静地感觉不像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