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人君!此行何为?看到他如此诚惶诚恐的模样,我倒是又气又笑。
凝神片刻之后,我这样回应道:“放心吧,对于与社稷苍生相关的事情,卑职一向也算尽心吧?因此,请陛下放心,那种卖主求荣、认贼作父之类的事情,卑职是不屑一顾的……”
我的言外之意,其实也就是,以天下之大,忠臣义士,其实还是大有人在的。而他呢,偏偏就是一个昏君。所谓“主帅无能,累死三军”,而昏君临朝,断送的可就是整个江山社稷啊!
对他,该不该再报有幻想和希望呢?前面的那一些话语,就是想一探究竟了。要不然,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了。
惶惑,羞愧,惊愕,迟疑,欣慰……诸般神情,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脸上闪烁不定,难以穷形尽相。终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这样问道:“哦,赵,赵姑娘,你,你跟赵云赵子龙将军,如何称呼呢?”
暗暗暗地吸了一口长气之后,我一时思如泉涌了:看来,他还真是对我放了心,要不然,就不会想起这个问题,有此一问了。唉,当年的长板坡一战,要不是赵子龙将军赤胆忠心,奋不顾身,奋起神勇,单骑救主,哪里还会有后来的蜀汉后主呢?甚至,如果再说得刻薄一点,早知道他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赵将军当初就不应该救他。还有,当初先帝就应该把他摔得更重一些!死了倒好,至少,就不会有如今这国破家亡的奇耻大辱了!只是,这世上哪来的“如果”呢?现实之中我们所要面对的,只是“结果”或“后果”。此时此刻,赵子龙将军如若泉下有知,又该做何感想呢?如今他问及赵子龙将军,多半也在意味着,他还在念旧,他尚有些许良知,他的天良尚不至于完全就泯灭在醉生梦死之中……
这位蜀汉后主,似乎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哦,赵云赵子龙将军嘛,”我试着这样回答道,“是我们族上的太叔祖。只可惜,卑职晚生了好些年,没能够一睹这位前辈的丰采……”
我的这番回答,还是留有余地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一代人,就算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至少,也不能作出那些辱没先人的事情。不过,到了这一刻,我还是拿不准,这位蜀汉后主的心思。也就是说,在他的心目中,赵将军会有怎样的一席之地?
他像是琢磨出了些什么,点了点头之后,吞吞吐吐道:“寡人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啊!别的,别的且不说,至少也对不起赵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
“时至今日,陛下还能再想起赵子龙将军的救命之恩,”我接过话,“作为子龙将军族上的后裔,卑职也深感欣慰——”
“寡人,”他挤出一丝讪笑,然后接着说道,“寡人虽说是无德无能,辜负了先帝。对子龙将军的感激之情,还是,还是时常铭记于心的……”
说着,一大滴浑浊的泪水,顺着那苍白黯淡的脸颊,无声地落下。
这样的泪水,又意味着什么呢?对昏庸误国的悔恨,对先世先帝的愧疚,对赵子龙将军的追念?
他还知晓流泪,至少还不至于就是铁石心肠吧?那一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来也绝非虚言。
看看时机已到,我沉住气,这样问道:“陛下既然也深感问心有愧,那么,前些日子,怎么会说出‘此间乐,不思蜀也’这种辱没宗庙社稷、愧对先帝的话语来呢?”
霎时,他那张面团一般的脸庞,闪过阵阵红云。而紧接着的红白相间,铁青夹杂着暗红,也就预示着他已是羞惭不已。嘴角蠕动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讪笑道:“如今,寡人已然身为阶下囚,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情恪势禁,如果不那样说,只怕,只怕早就身首异地了。至少,也会是身陷囹圄吧?嗯,赵姑娘,这样一个夜晚,只怕你也见不到寡人了吧?”
那眼神,不再是飘忽不定,闪烁不已,而是显出几分真诚来。
我心头一怔:嗯,他的这一番话语,也不无道理吧?世人盛传的那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应该不会是白说的吧?面对着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当政者,后主装疯卖傻、忍辱负重一番,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据说,当时的酒宴上,先是奏魏乐,蜀汉的那些降臣们甚是难堪,而后主却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接着,表演蜀汉歌舞的时候,那些降臣都流下了眼泪,而后主依然是嬉笑自如,没有一点亡国之恨的样子。由此看来,司马昭是在试探蜀汉后主,看他是不是还有故土之思,然后,再根据后主的表现,作出生杀予夺?是啊,要是真的敢于抗争,当初就不应该俯首称臣了。大势已去之后,对于平素就昏庸怯懦的后主,你,你还能够再指望什么呢?所谓的委曲求全,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人家屋檐下,低不低头,也是由不得你了。
“哦,是这样,”我拱手致歉道,“此前,属下,属下误解、冒犯了陛下,望乞恕罪……”
一时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他面前,我将自称,由此前的“卑职”,变成了这一刻的“属下”。
嗯,或许是这样吧,到了今天的这一步,他所能够指派的手下,依然是极为有限的了。于是,在内心深处,有意无意之中,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了他的心腹,他的得力干将,真心想为他办点事情。
“哈哈哈哈……”只听他一阵怪笑,“恕罪?恕谁的罪?我还能恕谁的罪?寡人,寡人早就是朝不保夕之辈了,还能,还能对谁发号施令,还能恕谁的罪呢?赵,赵姑娘,你,你太抬举寡人了吧?”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的心头,就像是被重锤猛力击了一下!紧接着,心坎上的的那五味瓶,打翻了一地:看来,这一次,是触碰到他内心的那个痛处了!是啊,原本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如今却沦为看人脸色、身不由己的阶下囚!如此巨大的反差, 多半不是常人所能够想象得到的。他的那怪笑声,是苦笑,是自嘲,是顾影自怜!其中所包含着的苦涩、无奈、羞愧、不甘、沉痛,就像千万只蚂蚁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啃啮着他的那颗心!
只要,只要他良知未泯,就不会有些许的舒缓和减轻。甚至,也可以这样说,这种怪笑,甚至比哭泣更难受!然而,正所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世上,又哪来的后悔药呢?
或许,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屈辱了。然而,对于出生,真的就有选择的余地吗?四十年前,他的登基,会不会有点勉为其难呢?他不堪重任,遂有此刻之辱?若是寻常百姓,也就没必要去想什么光复大计了?这么多年以来,又有谁能够洞悉他内心的苦涩与无奈呢?于是,面对着司马昭的试探,他选择了退缩隐忍与自轻自贱……
只是,得知主上蒙尘受辱,作为他的臣民,我的心情,又能够好到哪里去呢?那种愤懑,就是压在我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
“陛下,”我试着这样宽慰他,“本来,属下是不应该如此出言无状的。只是,先帝遗诏中有那么一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因此,也就斗胆说出那些不甚得体的话语来。其中的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他双手捂面,久久不语。
我就静静地凝视着他,看他有何表示。
再过了好一阵子,他将自己的双手,缓缓地挪开了。
他的神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再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这样说道:“赵姑娘,你,你也没做错什么,这冒犯、见谅、恕罪什么的,也就不要再提了。相反,像你这样如此赤胆忠心,以江山社稷为己任之辈,在我们的川蜀大地上,当不在少数!唉,当初,寡人如果能够及早发现、重用他们,也不至于就沦落到这宗庙毁灭的地步了。这些日子里,每一次子夜梦回,寡人都羞惭不已,深感无地自容。是啊,寡人如此不肖,实在是愧对先帝,愧对相父,愧对子龙将军,愧对巴山蜀水的黎民苍生……”
这四个“愧对”,层级分明,条理分明,显然不是张口就来的。
他的这一番思索和悔悟,也算是相当难得了吧?
这样想着,我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张苍白黯淡的脸上。
终于,我看到了,他的眼神里,似乎还飘散着某种难以觉察到的光亮。
也就是说,那眼神里,似乎还包含着某种祈求、不甘与希冀。
不错,尽管处境艰难,朝不保夕,他依然还是有着某种想法的。眼神,一向都是不会骗人的。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心未死,这尘世间的某些事情,也就自有值得一试之处。应该说,他在等着些什么,某个人,某些人,某些值得托付之人。这种不甘心,也使得他的眼神,闪现出一丝亮光来。
四十年前,先主白帝城托孤,将兴复汉室的大业,放到了诸葛丞相的肩上。从此,后主称诸葛丞相为“相父”。然而,丞相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依然扶不起这位小名唤作“阿斗”的蜀汉后主。
更让人无语的是,多年以后,后主似乎也要托付些什么了?作为一个阶下囚,他又将托付些什么呢?他的托付,意义何在呢?
干戈止息,硝烟散去,我一个小女子,就算再不济,归隐田园,纺纱织布,难道就糊弄不了自己的那张嘴吗?既然是这样,又何必甘冒奇险,找到这儿来呢?这“没事找事”的背后,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嗯,当初子龙将军孤身救主,还不是为了“忠义”二字?诚然,身为女流之辈,我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无论如何,是无法跟先祖相提并论的。只是,作为蜀汉子民,若主上有所求,我就能袖手旁观,佯作不知吗?因此,如果不能置身事外,那么,我就应该站出来,给世人一点交代。哦,孟夫子有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此说来,只要是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即使是一介草民,也当尽力而为。因为,你所做的事情,往大里说,是为了“社稷”;往小里说,也就是为了你自己。
是啊,人生恰如“白驹过隙”,如果只想着置身事外,如果只是碌碌无为,倒是要愧对那上苍了。
沉吟片刻之后,我试着这样说道:“陛下,属下有一个想法。嗯,是这样的。现如今,陛下身处他乡,行动有所不便。如果相信属下的话,有些事情,如果依然放心不下,不妨就此吩咐一番,属下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自当遵照前行……”
“唉——”的一声长叹之后,他总算开口了:“赵姑娘,能够有你这样的属下,寡人在国破家亡之际,也能够感受到些许的欣慰了。这,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吧?嗯,赵姑娘既然有此黍离之悲,寡人,有一些事情,寡人也就直言了吧?身为一国之主,寡人昏庸误国,这自是咎由自取,怨不了别人。对此,寡人深感惭愧。不过,不过呢,正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为了给世人一个说法,为了给后人一个交代,有些事情,如果能够弄清楚,寡人还是想着要一探究竟,弄个水落石出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神情凝重,而且,还时刻注意到我的反应,生怕我只是言不由衷,敷衍了事。然而,当他确信眼前的这位“属下”忠诚可靠之时,思路越发清晰起来,言语之中,条理甚是分明。
带着一丝微笑,我静静地注视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是啊,在这种情况下,他所交代的某些话语,关系重大,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再说,他的言辞,已然到了那关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