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翰林院内,一场迎接西戎上贡使团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礼部尚书与翰林院掌院学士联袂,各部主事、翰林院侍读、修撰等一众官员各司其职,确保西戎上贡使团的迎接与见驾能万无一失。
从城外的迎接仪式,到使团的驻扎安排,再到人员的严密护卫,以及各项繁琐文书的整理,每一个环节都显得至关重要。
新上任不久的姜纶,虽初来乍到,但很快就熟悉了各项事务,如今在整理文书和编撰工作方面已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手中的毛笔虽未停歇,然而他的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兴远侯府,不禁开始遐想,大伯母与母亲此时在薛府提亲,不知进展到了哪个环节。
“姜大人,劳烦您过目一下这份文书。”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姜纶耳畔响起。
说话的是翰林院检讨王世伦,他与姜纶同科,是二甲进士出身,鲁城人士,比姜纶稍长几岁。
此次高中后,他便将老家的妻儿一同接到了京城,一家团聚。
此刻,他手中递过来的是一份经过精心修改和拟定的赐婚圣旨,上面赫然写着李昀婷被封为咸宁公主,即将和亲远嫁西戎左贤王。
王世伦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诧异,他低声说道:“听闻那西戎左贤王已年近古稀,这咸宁公主若非行事荒唐,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当日前往琼林苑向陛下请愿的学子中,王世伦也是其中之一,他对于李昀婷的所作所为始终抱以鄙视的态度,认为她完全是咎由自取。
\&然而,对于已经逝去的人,我们无力回天,只能寄望于咸宁公主能为两国的邦交贡献一份微薄之力,避免再生纷争。\&姜纶环顾四周,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看难。\&王世伦并不敢如此乐观地看待这个问题,抿着嘴说道。
对于此次西戎使团入京,朝中的臣子却是喜忧参半,心里都压抑着一股不安。
……
距离大周京城十里外,西戎使团正缓缓沿着官道向京城进发,他们身上穿的都是番邦特有的马靴与高帽,魁梧的身躯与粗犷的面容,吸引了大周道路两旁百姓的纷纷注视。
队伍中,努尔哈都的身影尤为显眼,他高大的身躯,如雄鹰般锐利的眼眸,即便在人群中也如鹤立鸡群,显得与众不同。
这一路,他并未选择骑马,而是步行而来,随着使团一同踏在这漫长的大周官道上。
这条道路漫长而绵延,从边关塞外一路延伸至青山绿水之间,每一步,他都在深深感受着这片土地给他带来的触感,仿佛在与母亲的故土进行一场无言的对话。
他清晰地记得,母亲有一个美丽的汉名——清芬,郑清芬。
母亲在临终前,心中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回到大周,回到那个曾经充满了小桥流水记忆的家乡。
然而,这个愿望最终未能实现,成为了她一生的遗憾。
而现在,努尔哈都踏上了这片母亲魂牵梦萦的土地,也是他母亲、外祖的家乡。
沿途休息,使团的正使总是毕恭毕敬地为努尔哈都备妥干粮与清水。
那些都是晒得恰到好处的牛肉,以及烤至金黄酥脆的馕饼,西戎人世代都以此为主食。
“台吉,请移步到马车内休息,”正使轻声建议道,“我这就吩咐侍女前来服侍您。”
努尔哈都微微抬手制止,正史便鞠躬行礼,缓缓退下。
台吉是当地对贵族的尊称,但这样的礼遇却不是他自幼就享有的。
母亲刚生下他时,连一块干净的襁褓都没有,只能用晒干的野猪皮将他紧紧裹住。
他的父亲,左贤王扎和木,仅是匆匆一瞥,便随口为他定下了名字——努尔哈都,这个名字在西戎语中即为“野猪皮”的意思。
只此一句,所有人都明白父亲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些不悦。
后来教养他的安达告诉自己,尽管他的眉眼与鼻梁分明承袭了西戎王庭的血统,但他那相较于当地婴儿更为白皙的肤色,却无声地昭示着他身上流淌着大周汉民的血脉。
母亲与其他左贤王的妻妾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些他父亲可以随传随到的女人们,共同挤居在一顶帐篷之中。
西戎人以草原为家,过着游牧的生活,男孩们刚学会走路,便会被带出帐篷,开始学习骑马与射箭,努尔哈都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他的肤色比那些脸颊泛着红晕、皮肤黝黑的兄弟们更加白皙,这常常成为他们嘲笑他的理由,轻蔑地称他为“南蛮子”。
这个称呼,甚至比努尔哈都的名字还要频繁地回响在耳边。
不过几年的时间里,努尔哈都发现那些曾经嘲笑他的兄弟们逐渐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听教他们骑马射箭的安达说,这些兄弟是被黑熊吞进了肚子里。
“你想进黑熊的肚子吗?”安达曾这样问过他。
“不想,”努尔哈都坚定地回答,“我要把他们吃进肚子里。”
说这话的时候,他刚满十二岁,但他已经高过马背,能拉开十力的大弓,然后在一场围猎中,他打死了一头黑熊。
西戎的左贤王就是如此,他不需要无用的儿子,他喜欢能够活下来的勇士。
努尔哈都的出色表现让自己在所有孩子中脱颖而出,终于有资格踏入父亲的帐篷。
那里有铺着虎皮的豪华宝座,铜盘中盛放的羊肉更香,壶中喝的水也更清更甜。
父亲慷慨地告诉他,喜欢什么都可以拿走。
因为他是今天的巴图鲁,是他骄傲的小勇士。
但努尔哈都只想选母亲喜欢的,选母亲爱吃的。
他知道桌上的这些,母亲从来都不爱吃。
最终他选择了一壶清水,那水清澈得就像母亲曾描述过的山间泉水般的灵动。
“看来你真是个南蛮子,跟你那个娘一个样。”
左贤王扎和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努尔哈都知道自己惹得父亲不开心了,但他毫不在意。
在西戎人的世界里,只有拥有强大的力量和过人的本领,才能赢得荣耀与他人的敬畏。
他不怕,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会不断成长,变得更强。
有一天,他会让父亲害怕他……
回去后他把这一壶清水倒入木盆中,母亲凝视着盆中的清水,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面容,然后温柔地摩挲着儿子擦伤的脸颊,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那一刻,努尔哈都以为他们母子的好日子即将来临。
晚上依偎在母亲身边,他想着自己能够猎杀更多的野狼,击败更多的黑熊,然后能得到一间单独的帐篷,让母亲每天都能用清澈的泉水洗脸。
那一晚,母亲睡得特别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当草原上的太阳冉冉升起时,她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