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阔磨的刀,是把普普通通的杀猪刀。
这把刀他买回来许久了,每次想起曾经受辱的痛苦日子,他就磨一次。
刀刃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对准磨刀石,反复推拉。
时不时滴上些净水。
全神贯注。
以前是用右手磨刀,左手指腹试刀。
现在右手没了,用左手磨刀,以脚踝试刀。
脚踝上出现一道道细小鲜红的伤痕,他视若无睹。
忽然,沈阔觉得肩上一沉,霎时,全身绷紧得像块石头。
他立即放下已经磨得差不多的杀猪刀,也不看人在哪里,跪下磕头:“神相。”
“你现在要用这把刀去杀她?”云熠淡然冰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显得有些沉郁。
“属下知道什么事也瞒不了神相。”沈阔老实道,沧桑的眼底闪过厌憎和痛恨,“他的血脉只配得上这样的死法。”
云熠叹息了一声:“我不允许。”
沈阔,八尺汉子,堂堂万神台首屈一指的军方人物,经历过无数血雨腥风,这种时候却委屈得想要掉泪,颧骨旁眼角边的肌肉抽搐着,咬肌膨隆胀起。
云熠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答应过你,你的仇,会让你报。但不是现在。”云熠缓缓道,“你根本不用费劲去找她,她总会想方设法站到我们面前来的。”
“怕那时她羽翼已丰,她毕竟是……”沈阔咬牙道。
“天选的神皇血脉?”云熠漆眉上挑,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我不信天选。你我当初连巅峰时期的庄穹都不怕,会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沈阔心知,云熠其实没必要跟自己解释那么多。
神相既说「不允许」,那他这把杀猪刀今天肯定用不上了。
“她想变强,那就让她变强。她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也随她。看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能不能站得上这万神台?”云熠嘴角几不可察地翘起,扯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沈阔心中的狐疑又增添了不少。他很早就觉得神相可能在下着另外一盘棋。
他终究忍不住,问:“神相既觉得他们不足为虑,为何让我派出射月骑一直讨伐他们呢?”
云熠轻笑:“日子无聊,偶尔看看小丑们上窜下跳,蛮好。”
听云熠这么一说,沈阔心里好受了许多,委屈消散不少,也跟着露出些还略显苦涩的笑意来。
云熠缓缓转身,笑容还挂在嘴角,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让人喘不来气的威严:“我没说可以杀时,不许动手!”
沈阔心脏猛地一悸,忙垂眸低首:“是。”
云熠离开时,忽又顿足回头:“那人具体在庆云县什么地方?”
沈阔怔愣片刻,才回:“就说在庆云县,没说详细。”
云熠甩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没用的东西!”
僵在后面沈阔一脸懵:这骂的是我吗?
……
白泽草庐。
修竹交加围成篱落,像极了凤凰坳曾经的院子。
只是这里的土地,长不出四季野花,成不了四时果蔬。
站在院前的子明脸色惨白,手指连心之痛刚有些消停,便打了大大一个喷嚏。
苏柔捧来一件薄衫,要帮子明披上,却被子明伸手隔挡开了。
“我说过了,你无需再做这些。”子明淡淡地道。
苏柔眼底的忧伤一闪而过,她没有勉强,将薄衫放在子明面前的篱笆上。
“寻双说让你待在我这里,对你的伤情恢复有好处,所以才让你一直在这边。可是苏柔,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当初为何会出现在凤凰坳,我们之间不过逢场作戏,为何还要当真?”子明道。
苏柔年轻时曾是青楼挂牌雅妓。
她这一生中听得最多的一个词便是“逢场作戏”。
曾经如胶似漆的情郎厌腻了身边的女子,于是便用“逢场作戏”敷衍而潦草地结束一段关系。
多少女子听见这个词时肝肠寸断,羞愧难当。
她们不敢继续纠缠情郎,因为这简直自取其辱。
她们并非清白之身,自卑自贱已到骨髓里,有一段情缘已经是上天垂怜,哪敢继续争取情感上的公平?
但苏柔从不自轻自贱。
她当初做女妓,只是因为想活。
这世间的男男女女,都是一般骨肉一般皮。
一段感情只要纯粹,根本无需卑微。
“子明,你是做戏,可我不是。你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可我不能。你无需担心,等我想离开了,我自然就离开了。”苏柔说完,转身回屋里,拿起装着针线的竹篓。
她刚才在给子明缝补旧衣服。
其实现在子明根本不用穿这些衣服了,但她还是一日一日地缝。如果没有破的地方,她就在上面绣花纹。
在这一针一线里,也不知这个痴女子心中的情变淡了,还是变浓了。
“无论你们在计划什么,不要伤害元卓。”苏柔咬断线头,轻声道。
……
万神台,九天云德殿。
云熠坐在明晃晃的御桌后,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炽金奏折本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黑曜晶石般的眸子里幽光明灭不定。
侍奉宦官如意微佝偻着身守在一侧,大气不敢出。
忽然,一缕白烟从屋顶蹿下,似重物坠地却无声无息,片刻,白烟散去,现出一位龙甲浮屠跪在下首叉手行礼:“见过神相!”
“嗯。”云熠应了,但久久没有下文。
龙甲浮屠脸上微有困惑之色,等了一会儿,上面的人还没发话,不禁开口轻声问道:“不知神相召唤属下有何吩咐?”
云熠似思考再三,终于打定主意一般,放下手中折本,给侍奉宦官如意甩了一个眼色。
如意浑身一僵,立即踩着小碎步走出门口,拂尘一扫,给整座大殿捏了消音诀,恭肃守在一侧。
云熠深呼吸几口气,问:“方喆,龙甲浮屠里谁最弱?”
“啊?”跪在殿下的青年不知云熠为何有此一问,心神微凛,如实答道,“应该是玄彬,”许是怕云熠对之责罚,忙继续道,“他毕竟是最晚被选为龙甲浮屠的,最近练功很勤快,术法突飞猛进。”
云熠墨翠的眉毛一笼,气势陡增:“突飞猛进,那到底还是不是最弱?!”
方喆脖子一缩,惊出冷汗,只得道:“是。”
云熠眉头舒展,刚才迫人的气势恍如梦幻:“弱得好。你让他去庆云县一趟,帮我看个人。”
“看?”方喆拿捏不清上头的意思,又不敢直接问显示自己太过愚蠢,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长得自然是好的。”云熠冲方喆勾了勾手,“你来,我细细跟你讲。”
方喆受宠若惊,他何曾见过神相这副模样?
如此可亲近的绝对陌生模样。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他心神大震,连忙从地上爬起,低头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