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手下一顿,继而开口道:“阿亚,你年长少主几岁,该明白些道理的。”
“可、可我也想去,”阿亚探身,满脸乞求道:“我们都想樱娘子,想念她给我们做的饭,想念她给我们唱的安眠曲。”
“阿亚,你得知道,”老仆伸手按住他肩膀,“樱娘子她不能轻举妄动,多少人盯着她呢!”
“可是少主……”阿亚忍住泪意,少主身子虚弱,这一年来精神越发不济,“少主病了,他需要亲娘陪在他身边。”
老仆摇头不语,许久才道出一句:“好好照顾孩子们,少主醒了记得给他喝水。”
说完,便起身离开帐篷,走入死气沉沉的沼泽。
* *
朝廷要新设考功司一事引起朝堂纷议,水永博成了反对派的代表。
“太祖皇帝特设恩荫制度,是为了稳定朝纲、安抚人心、奖赏有定鼎之功的老臣。”
他高举笏板,把一字一句都说得正气凛然,“柏大人此举,无异于悖逆太祖皇帝的旨意,令陛下犯下不忠不孝之罪!”
“是啊,恩荫入仕本就不需考核学识,考功司应当略过他们考核旁人才是!”
“对对,考功司无权考察恩荫子弟!”
“柏大人不能做出忤逆先祖之事,我们绝不同意!”
大殿里人声鼎沸,抗议声、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少帝坐在龙椅里,神色张惶。
“众爱卿都静一静,请静一静!”
他试着安抚,却无人回应。
“陛下!”
柏清玄突然大喝一声,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卑臣从未说过要动摇恩荫制度,考功司也不会故意刁难恩荫子弟。信朝积弊百年,吏治腐败,官员无所作为,尸位素餐,考功司的建立只为肃清吏治,不会针对任何一个诚诚恳恳、为国效力之人!”
“可柏大人明明知晓恩荫子弟不善应试,却要拿同一套标准来考察所有人,难道不是有意针对吗?”
队伍里有朝臣尖声问道。
少帝望着柏清玄,“柏卿,朕也以为一刀切太过武断,不如……”
“陛下,”
柏清玄抬眸看了他一眼,冷静道:“考功司当然不会以科举考试的标准来考核百官,这对毫无基础的官员而言太不公平。”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每个月的考试,考功司都会提前通知参考书籍,不会有太大难度。”
听到这里,少帝才稍稍舒缓几分。
大殿里,群臣的议论声也逐渐平静下来。
“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水永博突然问了句,”难道要所有官员日日夙兴夜寐、死记硬背,就为了应付考功司的月考?如此一来,对人力的浪费有多严重,柏大人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柏清玄面色平静,缓声道:“卑臣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圣人教义不知,何以为天下百姓表率,何以担当齐家治国的大任?”
“那依柏大人的意思,不识圣人经典,就不配做信朝的官员了?”
水永博针锋相对,“那我信朝开国功臣里数百位能臣武将,不过是田野间的草莽出身,如何能匡扶太祖定鼎天下、治国安民的?”
“水大人,”柏清玄扭头,冷冷睥着他,“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元亦朋适时插了一嘴,“没错,乱世需枭雄,治世需人才,如今信朝需要的是一群有学识、有能力的干吏和循吏,而非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的蠢人和庸材。”
水永博怒火中烧,还欲继续争辩,高台上少帝忽然发了声:“众爱卿不必太过激动,朕认为既要改革,不妨多试试看看。柏卿的提议很好,朕允了就是!”
早朝匆匆散去,乾泉殿里只剩下三两个人影。
“柏大人真是年轻妄为!”水永博扯了扯嘴皮,压低声音骂道:“您就不怕信朝的官吏造反么?”
柏清玄看着他,平静答道:“既要造反,那便该杀,更留他们不得了!”
“你!”水永博气得发抖,一甩衣袖大步离开殿内。
元亦朋和孔林楚靠近过来,元亦朋拍了拍他的肩,“考功司的人选老夫已经拟好了,子玦你拿回去看看,有问题咱们再私下商议。”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轻轻塞至柏清玄手里。
“有劳元老大人了!”柏清玄收好纸张,朝他躬身一揖。
元亦朋点头不语,孔林楚开口道:“柏大人,恩荫入仕者的名单下官也誊抄出来了,还请柏大人过目。”
“嗯,好。”柏清玄接过他递来的信封,冲他浅浅一笑,“辛苦玉森了!对了,听说夏侯将军要来京城了,吏部可有做好准备?”
“有的,”孔林楚一脸严肃,“夏侯将军的述职报告已经到了吏部,御史台那边下官也亲自送去了一份抄本,这两日就该出评审结果了。”
“好,”柏清玄抿唇,面上露出些许期待,“本官从未亲眼见过信朝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如今也算有福了!”
* *
从石城到京城距离不过数百里,吕沐言却是整整走了一旬才到。
这不怪他的坐骑青牛,只怪他太随性,走一里歇一刻,速度因此慢了下来。
“前面就是京城了,”他拍了拍牛背,笑得灿烂,“你说到了京城,我是先找子玦下棋呢?还是先去寒山寺找百丈论禅?”
胯下青牛哼了一声,把头摇了几下,似乎都不赞成。
“什么?你要大吃一顿?”吕沐言眉毛一耸,抱起双臂道:“那可不行,我此番上京是有大事要做,不能由着你这畜生胡来!”
他扯了扯牛角,温声道:“白菜虽好,但你还是先去那头吃草吧!”
正拉扯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踏步声。
他回首眺望,官道的地平线上骤然跃出一队人马,青盔银甲,甚是威武。
“这是哪儿来的军队?”他扯了扯牛角,命青牛避让一旁,“看着不像京城禁军。”
队伍很快驶来,上千名士兵拥着一位身形娇小的将军,从他面前扬尘而过。
为首的仪仗队里,举着绣有”夏侯”字样的旌旗。
吕沐言仔细瞅了瞅那位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见她粉面桃腮,眼若星辰,倏尔想起凉州的夏侯老将军。
“原来是夏侯红莲这小丫头啊!”
他心中感叹,却未招手致意,而是始终垂首侍立官道一旁。
待到踏步声远去,吕沐言才抬首望向那人的背影。
“这丫头也算熬出来了!”
他温柔一笑,记起儿时那段往事。
夏侯老将军驻守凉州,每隔两年都会上京述职一次。
那年夏末,酷日高照。
他骑着头小牛从京郊田野归来,半路上遇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那姑娘一身短褐,扎了个高高的丸子头,蹲在路边直抹鼻涕。
“小姑娘,你为何独自在此?”
他坐在小牛背上,扯了扯斗笠的边沿,俯视地上的人问道。
那小姑娘抬起头来,也不认生,大声回答:“我跟爹爹的部下们走散了,他们说好要来这里接我的,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
“部下?”吕沐言眉毛一耸,追问一句:“你爹爹是武官?”
“我爹是凉州大将军夏侯淳,”小姑娘擦干眼泪,睁着双俏皮的眼睛问:“小哥哥你认识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