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泯正襟危坐,依旧是波澜不惊表情,目光平静望着那身影,唯眼尾略有一丝动容,又被快速压下,再不见踪影。
霍宏山身形高大,积威深重的面庞不带一丝感情,进门之后目光只冷冷审视、打量。
没有电视节目中常见的哭诉热烈,也不是亲人相见之后的抱头痛哭。
是更冷静,更自持,更端庄的试探。
堂上奇妙地安静下来,只闻得茶香浓郁,暖意沛然。
保姆又上来换茶。
霍家老宅有规矩,阶级分明。
贵客奉上太平猴魁,次之奉黄山毛峰,而薛泯杯中,是最普通,最一般的绿茶。
保姆退下。
薛泯站起身。
“霍董您好,我是薛泯,今天来是为明徽一事。”
霍宏山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眉目收敛。
“薛总直言。”
薛泯坐下,道:“半月前,我听闻明徽坠崖,便命人带领搜救队去海岛周围搜查她踪迹。前几日,搜救队搜寻到她身影。虽面目全非,可衣着打扮,身高胖瘦全符合明徽特征,最重要是,在她口袋内侧发现这个。”
他从口袋掏出一张方方正正卡片。
“这是明徽的身份证。”
霍宏山眸光一变,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身份证上。
身份证被用透明文件袋封存,上面痕迹斑驳,有明显盐水腐蚀痕迹,只人像面照片痕迹清晰,确定是明徽的脸无疑。
霍宏山视线又落在薛泯脸上。
这张与他眉目相似的脸,严肃、板正,不见分毫对父母的留恋,也不见重回霍家的喜悦,只冷冷淡淡,肃穆疏离。
“我听说砚深也命搜救队在海岛附近搜寻,为何他找不到,你就能找到?”
威严尽发,汹涌澎湃的压制力。
薛泯屹立浪潮中,正色道:“霍董不知,海岛是长江入海口,暗潮汹涌,海流形势复杂,受气温、潮汐、海水盐度影响。霍总求稳,所找搜救队是专业搜救队,若按平常,搜救队的判断倒也不错,可那海岛附近水下地形有大断崖,他们不知,致使判断错误。但我所找是海岛当地人,对附近海域暗流更熟悉,在断崖附近找到她尸体。”
“那她尸体如今在何处?”
“得知找到她消息,我已马不停蹄吩咐人将尸体运回北城,只不过路途遥远,加上京鲁段高速大雪封路,大概率要三天后才能到达。此外……”
薛泯语气微顿,又道:“尸体在海水中浸泡太久,有鱼虾啃食痕迹,高度腐烂,面目全非,我担心携带病菌,已命人将尸体火化——”
他抬眸,对上霍宏山目光,“霍董不要怪罪才是。”
霍宏山面色变化几遭,一个念头在脑中盘旋,又落下,似惊起的一片白鸽,想法念头渐渐清晰明了,大体轮廓成型。
倏地,他哈哈大笑,面色放轻松。
“薛总能找到明徽踪影,于我霍家来说,是恩,我怎么会怪罪!”
薛泯略略点头,脸上依旧冷漠板肃。
“霍董言重,我不过是不忍明徽葬身鱼腹,无法落叶归根罢了。”
他起身,拱手要走。
“等等。”
霍宏山抬眸,上下审视一遭,眸光略显柔和。
“你比砚深仁慈,也比他宽厚。”
听见这话,薛泯表情顿住一秒,心下复杂难以言喻。
他看着他,绷直唇角。
久违了二十八年的训诫。
他幻想过,一个父亲的角色该是威严的,看着你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默默跟在身后保驾护航,给你训诫和指点。
可惜,他从未享受过。
“可我只告诫你一句话。”霍宏山声音唤起他理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切不可用妇人之仁绊住脚步。”
薛泯立身在廊下,后退一步与他距离拉远。
“多谢霍董指点。”他态度恭敬,声线却冰冷,“霍董不知,我自小是被外婆带大,他教我宽厚仁爱,教我胸怀宽广,教我善良待人,不论大事小节,真诚相待。霍董口中妇人之仁,与外婆所教内容相悖,晚辈不懂。”
霍宏山察觉他暗含锋芒态度,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不懂也罢,我所言所说,只霍氏子弟能懂。于你,算我多言。”
薛泯态度依旧诚恳,“霍董所言极是,晚辈受教。”
他转头,对上拐角一双目光。
仁慈的、不舍的,却又陌生。
薛泯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算打招呼,而后立时转身,不带留恋。
此刻,夕阳落山,拉一条红色缎带挂在天边,泛着霞光,穿透蓝紫色空气,围绕在薛泯周身。
他深邃目光隐入阴影,红色霞光侵吞他身形,只剩一副模糊轮廓,被虚化成一颗微弱光点,渐行渐远。
夜深寒重,低温侵袭他全身,穿透厚厚的羽绒外套,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薛泯只管迈步前行,再不回头。
……
昆城似乎永远没有阴云天。
明徽躺在床上时,一转眼便能看见窗外随风摇摆滇朴树冠,迎着日光,穿透玻璃窗,在墙角投射一道道细微阴影。
她身体恢复得很快。
除腹部伤口外,其余都是皮外伤,几日便能养好。
薛泯偶尔打来电话,告诉她北城消息。
霍宏山与霍砚深斗得到白热化阶段。
西郊项目是霍砚深接任后第一个自己全权负责的项目,不论高管员工,全是他任命,结果被霍宏山压制、搅和。西郊项目前不久正式停工,责令整改期限,且因为涉及湿地水源问题,霍砚深还面临入狱指控。
如今霍氏内部众说纷纭,对霍砚深是否继任霍氏总裁一事分成三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另一派态度暧昧,不清不楚,想两头得利。
电话那头,男人笑声舒畅,“你放心,霍砚深忙得焦头烂额,要压制霍宏山动向,要处理西郊项目,根本无暇顾及你下落。”
“前不久你的‘骨灰盒’运来,霍宏山将这大杀器展露给他之后,霍砚深又特地去了海城一趟,几经查证,从渔民嘴里得到确切消息,你确实‘葬身海底,尸骨无存’,他现在还未回北城,听说是程玉苏醒,还想从她口中扒出你的消息。”
薛泯只告诉她好消息,“你现在是否可以心安了?”
明徽展露笑意,“心安心安,有你我当然心安。”
女人声音穿透听筒,似乎沾染上手机中电流,传入他耳中时竟让他浑身酥麻。
薛泯僵住,无措摸摸鼻子。
“你伤怎么样?能下地了吗?”
“医生说,伤口恢复得很好,可以下地。只是蔺霜对我严格,不允许我擅自下床,每每都是她用轮椅推我出去晒太阳,只允许我在她跟前走几步路。”
明徽心情似乎很好,昆城明媚阳光驱散她心头阴霾,连说话显露几分轻快自然。
薛泯点头,嘴角不自觉勾笑。
“蔺霜办事妥帖,有她照顾你,我放心。”
“对了!薛泯哥你有时间一定要来昆城一趟,这里景色太美,若我能摆脱追踪,余生一定在这里定居。”
明徽双眸闪亮,盯着窗外纷飞落叶。
“等我忙完这阵,一定会回去的。”薛泯嘱咐,“你新身份已经办好,不日后蔺霜会给你身份证明,以后这世上就再没明徽,只有林徽了。”
明徽心神一动,黑睫微颤。
林徽……
她要重获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