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这话并不是说笑,她想象不出为了爱人丧失自我的模样。
一想到将来要把某人的利益放在自己前头,全部身心只属于那人,她就觉得窒息。
假使未来,她真的跟心仪的对象在一起,她也会更注重自己内心的感受,更在意自己的核心利益。
夏里不需要对方为她牺牲奉献,她也不会为对方这么做,两人能自然相处就好。
上辈子连她亲生父母都未曾给与过多少爱,她又岂敢奢求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爱。
当她青春不在,没了生育价值,也没了时代赋予的红利,那个时候她还能凭己之力立足此界已是万幸,旁的真不敢奢望太多。
谢嬷嬷听了她的言论,并不觉大逆不道,只声音低沉道:“你有此志向倒也不错,嫁人成亲并不能给你一辈子的依靠,不管男人女人,最终靠的都是自己,但若能生下嫡亲血脉,且在家中有话语权,日子过的也不会太差。”
巧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容轻浅道:“这样的日子我大抵是没能耐玩周全的,这辈子学个过硬的手艺,把自己活明白就够了。”
夏里单手托腮,眼眸闪烁着光,她无比洒脱道:
“咱们不必预设未来,且行且看,只要把自己哄开心了,怎么着都成。”
巧荷赞同的点头,看着两丫头碰杯对饮,谢嬷嬷并未扫兴阻拦,难得她俩这般惬意,她那颗苍老的心,也跟着年轻不少。
屋外依旧下着雪,不时还能听到孩童的嬉闹声和鞭炮声,这声响中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让人倍感温馨。
吃过年夜饭,三人围着炭盆烤火说笑,倒也不是为了守岁,就是舍不得回房休息。
谢嬷嬷同二人说着府里旧事,她们磕着瓜子儿听的无比认真,正说到兴起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夏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站起身竖着耳朵仔细听,外头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
“夏里姑娘,我是石斛,奉主子命给您送东西来了,你快开门出来瞧瞧。”
石斛是世子爷的人,没人不知道这事儿,这大年夜世子爷派人送东西过来,明晃晃就是告诉众人,他惦记着夏里呢。
谢嬷嬷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巧荷一头雾水,夏里面色如常道:“阿嬷,您别多想,我待会儿再跟您解释。”
谢嬷嬷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她微微颔首道:“你赶紧出去看看,让他别再喊了,让人听见会多想。”
夏里连忙点头答应,见她穿着夹袄就要出去,巧荷忙把挂在墙上的披风拿给她穿上,连帽兜也给戴上,贴心道:“夜里风雪大,你得捂严实点。”
夏里方才喝了酒,这会子并不觉得冷,她小脸红扑扑的,面带微笑道:“你就放心吧,我身子骨强健不会有事的。”
平日里当差忙个不停歇,若是做针线活时间太长,夜里她在屋里练练八段锦或是瑜伽强身健体,总得来说,她体质还是不差的。
夏里裹着披风走了出去,巧荷跟在她身后将堂屋门合上,她并未好奇张望,真有事夏里回来自会同她们说。
外头雪小了,寒风依旧凛冽,夏里甫一出门,就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寒颤,她裹紧披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院门口,打开门轻笑道:“石斛小哥,怎么这么晚过来送东西,明儿再来也不迟啊……”
她话音未落,抬头便对上了陆陵川的灼灼视线,夏里不自在了一瞬,她佯装镇定道:“婢子给世子爷请安,府里今夜守岁,您怎的亲自过来了?”
陆陵川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出格,家宴上他吃了曹掌勺的佛跳墙只觉鲜香味美,想要夏里也尝尝滋味儿,原本同席上众人待一处,理智还能克制,可回屋换衣裳才知晓夏里告了假,好几日不在府中,他这心就跟长了草似的不得安宁,非得亲自见她一眼才行。
后巷离得不远,陆陵川找个由头也就过来了,石斛摸了摸鼻子,识趣道:“爷,您和夏里姑娘进去聊吧,门口风大,小的先将这吃食送到屋里去。”
说罢,他飞也似的跑走了,徒留两人面面相觑,陆陵川难得露出拘谨的表情来,他小心翼翼道:“可方便进去坐坐?”
夏里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阿嬷和巧荷都在里头,并无大碍,您若不嫌弃,婢子带您进茶室坐坐。”
这宅院虽小,布局却错落有致,茶室还是夏里亲自布置的,冬日坐在里头放上炭盆,煮茶赏雪好不惬意。
陆陵川能见着她,心里已极开怀,他温和道:“这小院如此精致,我又怎会嫌弃,你前头带路吧。”
关上院门二人直奔茶室而去,谢嬷嬷和巧荷并未出来打扰,因着是年三十,所以每间屋子都烛火通明,茶室里炭盆也是现成的,进去便觉暖和。
有了烛火的映照,陆陵川这才瞧见夏里脸颊泛着淡淡的桃红色,鼻尖轻嗅还能闻到飘散的酒香,他轻笑道:“你今日饮了酒?”
夏里眼眸中闪烁着微醺的星光,她声音沙哑道:“我陪阿嬷她们喝了两口,并未多饮,应该不算出格。”
仿佛酒精赋予了她勇气,在这个微醺时刻,她变得更加自由。
这细微的变化,陆陵川敏锐的察觉到了,他嘴角微弯,声音舒缓道:“你素来守规矩,又怎会做出格的事……”
夏里动作娴熟的煮着茶,闻言抬眸看向他,双唇轻轻开启。
“世子爷这话说的不对,我骨子里自由散漫惯了,哪点都和守规矩沾不上边,看来您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她微张的唇瓣如侵染的蜜色柚子晶莹剔透,叫陆陵川看的失神,煮茶的炭火发出的哔剥声,让他回过神来,他声音低哑道:
“我们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慢慢了解,在我眼里,你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谈话间茶炉已热气腾腾,伴随着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夏里瞧着昏昏欲睡,她不能体会陆陵川迫切想要见她的心情,想到待会儿还要跟阿嬷解释,不禁有些烦恼,她眉头紧锁,无可奈何道:
“世子爷可知你今日的行为会给我带来多大麻烦?”
陆陵川脸色变得复杂起来,他嗓音轻缓道:
“我确实有些唐突了,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并未替你想过,对不住……”
夏里揉着额角,叹气道:
“此事莫要让旁人知晓,日后也别这样了,您心思该放在高姑娘那儿,她饱读诗书,出类拔萃,是位极有涵养的好姑娘,你莫负了她。”
陆陵川眼神空洞而失落,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夏里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夏里轻轻提起茶壶,慢慢的倾斜,茶水顺滑的流淌出来,温润的茶香扑鼻而来,看着她细微的动作,陆陵川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他伸手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淡声道:
“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我来同你商讨赵小茴那事儿,旁的不必解释。”
说罢,他搁下茶盏站起身,夏里对上其深邃的双眸,似若释然,她淡淡勾唇道:“婢子记下了。”
陆陵川专注的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而神情,终是叹息道:“府里还等着我回去守岁,这就走了……”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出去了,每一步都充满力量,仿佛急于将内心的炙热的情愫转化为现实的脚步。
夏里继续品茶,她听着石斛加快脚步跟上陆陵川,絮叨着要替他撑伞,也听见了阿嬷和巧荷出来送客,以及院门合上的吱呀声,一切都那么清晰……
谢嬷嬷送走世子爷并未回堂屋,而是朝茶室走了过来,巧荷极有眼色的回避了,有些事儿,她不知比知道好。
门帘被掀开,对上阿嬷端肃的面容,夏里抿唇一笑,她平心气和道:“阿嬷莫恼,我与世子爷并无私情。”
谢嬷嬷虽未曾尝过情爱,却见过太多,她拧眉道:
“今儿是年三十儿,世子爷性格端方,若无特殊原因,他又怎会特意给你送菜,你还想要瞒我多久?”
谢嬷嬷显然是气狠了,夏里忙上前顺着她胸口,轻声道:“阿嬷放宽心,我从未想过攀高枝,世子爷是整个国公府的期望,我怎会不知死活的对他痴心妄想,他只是年少慕艾,觉得我与旁的丫鬟不同,动了心而已。”
谢嬷嬷面色严肃道:“你是说世子爷对你动情?那你是如何处理的?”
夏里面色如常道:“我已态度明确的拒绝了,连他许我的贵妾之位也不要,一心只想出府过自在日子。”
谢嬷嬷脸部线条柔和了几分,淡声道:
“你能如此通透我很欣慰,世子爷同高姑娘议亲的事你也知晓,凭她的家世背景,又怎会答应抬你为贵妾,就算世子爷坚持,你勉强上位,那后院势必会斗得你死我活。”
夏里抬手替阿嬷倒了杯茶,悠悠道:“我不会为个男人变得面目狰狞,哪怕是世子爷也不行。”
谢嬷嬷见她没有丝毫介怀的样子,这才信了她的话,她端起茶盏,喝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才道:
“真正到了那份儿上,你不争也得争,退后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介时你又有了子嗣,难道就不想为孩子争?”
夏里表情严肃,眉眼间透出冷厉道:“这些假设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这辈子都不会与人为妾。”
谢嬷嬷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她眼眸幽深,喃喃道:“你日后离世子爷远些,能不同他见面就不要见,他规矩守礼,应当会遵从你的意愿,今晚这事儿不能让人知晓,以后只要你不出格,让人挑不出错来,这事也就淡忘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真闹出点事儿来,说不定大太太会误会她想破坏世子议亲,到时一个不高兴将她提脚卖了,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夏里有自知之明,她虽有几分能耐得老太太喜爱,却不是无可替代的,她连世子爷的头发丝都比不上,若真阻碍了世子爷的好姻缘,只怕阿嬷的面子也不好使。
这边祖孙俩推心置腹,另一边在风雪中夜行的陆陵川,心中的疼痛却如同海浪般翻滚,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始终无法释怀。
石斛跟在世子爷身后,只觉他身上的低气压让人透不过气来,主仆二人穿过后院角门入府,除了守门的门仆和护卫,一路走来并不见其他人影。
两人刚踏入临风居,就被蹲守已久的陆卿禾逮个正着,她微抬着下巴,唇边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毫不畏惧陆陵川的冷脸,施施然道:“兄长,你方才去哪儿了?”
陆陵川起伏不定的情绪,已被风雪抚平,他眉头微蹙道:“我去外书房处理公务,你守在这儿作甚。”
陆卿禾眼神锐利的盯着陆陵川,扬声道:
“你撒谎!我亲眼见你提着食盒出去的,难不成你去办公还带着宵夜?”
陆陵川自顾自解下鹤氅,声音淡漠道:“府里有规定,去书房处理公务不能带吃食?”
陆卿禾眉梢轻挑,走到他身侧坐下,继续道:
“我让贴身丫鬟去外书房看了,里头虽掌着灯,敲门却无人应答,然后我又派人去问门房,说是世子爷提着食盒出府了,你未骑马也未乘坐马车,出府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还从后院角门出去,必是去了后巷那边,说罢,你是去见谁了?”
陆陵川坐在圈椅上,抬手示意石斛出去,而后面不改色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
陆卿禾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她声音轻快道:“你是去瞧夏里了吧,那佛跳墙也是给她送的,真瞧不出来,兄长竟是个痴情人,看上夏里倒也不算辱没,你是打算同高家姐姐成亲后,再给她名分吗?”
陆陵川呼吸微滞,沉声道:“莫要胡言乱语,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陆卿禾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
“兄长不必遮遮掩掩,这事儿我又不会往外说,母亲那头也会帮你瞒着的。”
陆陵川嘴唇颤抖,他极力克制着某种强烈的情感,声音嘶哑道:“此事乃是我一厢情愿,说出去会对她名声有碍,日后莫要再提,你蹲守这么长时间,必是有事相求,不妨直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