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真的十分感谢。”我听见巫清华在跟人道谢,言语激动,不停重复,“谢谢,有了它,我想研究的进展肯定会加快。”
然后,属于蒙娜的声音回道:“举手之劳,我听珍妮丝提起过您非常需要它。不过我不确定它还能不能正常使用,我的胃喜热不喜凉,它已经好几年没被使用过了。”
听我提起过?关于巫清华,我好像没怎么和蒙娜说起过他。房屋有点晃动,我不去理会,尽量稳住身形,也让大脑稳住思绪,安静聆听。
“没有问题,即便它不能正常工作,我想我都能修理好。我之前有过一台即将报废的制冰机,都被自己修好正常使用了。”巫清华轻松地说,“听你描述,这台机器不会比我的那台更差。”
制冰机。巫清华要制冰机做什么?哦,冰块,回忆冲撞大脑。他要为他的棱镜找来冰块。他和他的棱镜,以及棱镜和冰块疯狂的反应。
我低下头看着上下波动起伏的地面,平整的水泥地板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还有好像海水的蓝色液体从缝隙里渗出,带着海水的咸湿味,和独属于海水的音调。
“那就好。”蒙娜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仿佛跟着蒙娜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仓库里有一堆积灰的零件,如果需要,您可以在里面随意挑选。”
我不太能理解蒙娜的共情与大度,此时,只想一把把门推开,然后质问她。抛开一切情感地质问她,质问她我何时提起过巫清华和他诡异的故事。
我眨眨眼,水泥地板恢复如初,没有裂缝,没有海水。抬起头,眼睛盯紧门板以及房门与墙体之间的狭小缝隙。我打算下定决心,推开门冲进去,趁着莫名的头昏脑涨与愤怒情绪还在,冲进去大声呼喊。
来自胃部的疼痛打消了这一念头,我开始平复情绪,考虑是否应先敲门,然后降低语调,压抑情绪,简单问出疑问就好。那样对谁都好,对我,对蒙娜,对整个队伍。
“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然而它不应该从我背后传来,应该从那门板里传出,就像刚才那样。
我转过身,看见熟悉的面庞。那是我最不希望从身后看见的面孔。
“嘿,你在这儿。”我吃了一惊,却又故作轻松,捏着嗓子说。
蒙娜被我怪异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对,我在这儿!不然还能在哪?”
“额,在……领队那儿?”因为不想和蒙娜对视,所以朝关涛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轴咯吱作响。我再次扭过头,看到巫清华把门敞开,疑惑地看向我。
“还有别的事情吗?”巫清华看着我问。
我惊愕地问道:“有谁在你屋里?”
“你在说什么?”巫清华侧过身看了眼自己的房间,我的目光也随之一起,将本就不大的房间全部收尽眼底。
等巫清华转过身,刚好看到我用双手用力揉搓太阳穴。
“你的状态不太好,头晕吗?”
我摇摇头表示没事,对他说:“昨天夜里睡得很差,但没什么事。对了……我是想说——今天要前往一处飞机残骸探索,大概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后,早餐结束就出发。”说完感觉嗓子里有东西,像是痰卡在中间下不去,黏糊糊的感觉,于是使劲咳嗽了几声,但并无作用。
“我想我就不去了,弄好制冰机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巫清华说,“而且探索飞机残骸这个事情,也用不到任何植物学知识。”
制冰机。
我侧身看向蒙娜,后者在微笑,就像在说“没关系,举手之劳。”
“这不太好吧?”我问,“你毕竟是队伍里的专家,去的路上也可以为异常植物采样。”
“你们可以把路上的异常植物用相机记录下来,等我忙完再去采样。”巫清华坚持道,“就当是辛苦你们探探路。”
我想了想,认为少双眼睛或许对我的探索行动并不是坏事。于是我同意道:“好吧,我一会儿去和领队谈谈。”
“除此以外,我还想请黛西今天也不要去了。”
“队伍里仅有的两位学者都不去?”
巫清华继续说,“因为对哀鸣的蜗牛的研究有新进展,我想留下黛西把一起这里的实验设备调试下,说不定能把进展扩大。”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如你所说,全当是探路了。”说完,我回头看了眼蒙娜,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笑容。
“麻烦你们了。”
我耸耸肩,又问,“关于蜗牛的研究你们有什么进展?弄清它是什么了吗?”
外星生物。我希望巫清华能跟我说这个结论。
如果能确定那只蜗牛来自于大气层以外,那一切似乎能变得简单。
“只是一点进展,还不能妄下结论。等到成果成熟,我们会告诉大家的。”
既然巫清华现在还不想多说,我也只好接受这一说法,同时装作不经意地将目光绕过巫清华,再次打量一眼他身后的房间。里面除了巫清华以外没有任何人。
“里面没人,你可以放心。”蒙娜没来由地说出这么一句,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拍了下我的肩膀,然后走回了餐厅。
就在蒙娜触碰到我的一瞬间,我不禁有点晕头转向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需要休息。
“好,我会和黛西说,让她留下。”我不再去想蒙娜,不再打量房屋,也不再看向巫清华,目光贴着墙壁延伸。
我看到维斯特的房间门打开,他从里面走了出来。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看向我。我敢打赌,他看着我时和我看着他时一样,就只是相互看着,头脑里什么都没想。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了片刻,巫清华关上房门,关门声敲了下我的脑袋,把我从对视中拉回。
维斯特走出门,继续他原本的路线,他是要去餐厅。而我空荡荡的胃口也开始抗议,我只有顺从,同样向餐厅走去。
“黛西。”刚走进餐厅,我便对黛西叫道,“今天和巫博士留在研究所吧,他想让你和他一起调试实验设备,说是对蜗牛的研究有了进展,想趁热打铁,扩大成果。”
“微乎其微的进展。”黛西就着干菜汤,咬了一小口干面包,“刚才光线不太好,没注意到你脸色貌似有点儿不太好,没休息好?”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对,这里的床不太习惯,没怎么睡好。”
“你还真是有吃苦精神,睡惯了睡袋和硬地板,反而觉得床铺不舒服了?”
我没精打采地咧动嘴角,估计笑的很难看。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两只有些冰凉的手快速摩擦几下,想把手心搓热。随后再拿出干面包、干菜包和热水。撕扯干菜包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自己手指上的泛黄痕迹。黄色痕迹已经蔓延过半个指甲盖,即将触碰到指甲上的半个白色月牙。想必我的血液与之前相比也有所不同,未知细胞的数量正抓紧脚步追赶正常的血液细胞,并终有一日会彻底赶超。
那时会是什么时候?如果将泛黄痕迹在指甲上的蔓延看做倒计时,也许那个时候正是黄色吞噬掉整个指甲的时刻,也有可能是吞噬掉整根手指、整张手掌、甚至是整个身体的时候。我认为搞清倒计时的时限并不重要,弄清楚倒计时走完后的结果才重要。
我把干菜汤用热水冲泡开,看着菜叶在滚烫的漩涡里缱绻身姿,如弯曲的蠕虫。
我想最后的结果会是自己精神崩溃——我开始感到疲惫,没准儿正是精神崩溃前的警钟。等我在这场任务中精神崩溃,我大概率还会被天上的那帮人拉回去。局长也许会看在那一夜交情的份上,找个唯有富人能进的精神病院来为我养老送终,也许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会让我成为一场又一场实验的对象,接受一场又一场永无休止的审问。
也没准儿等倒计时结束,我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土地上,我希望天上的人能授予我烈士,地面上的人会为我安葬,但我会和那些大巴上的尸体一样,长满杂草,开满鲜花,成为大地的养分。
————
吃过早饭,不完整的队伍装备齐全地离开研究所,开始向东南方向行进。我们已经做好过夜的准备,历经半个多月后,勘察队又要投入黑暗森林的怀抱。
约翰曾去过国家公园南部,但这里已经变得和他印象里的不同。小溪、河道、树林、隆起的山坡混乱的拼凑在一起,将曾经熟悉的地方击打得支离破碎。
蒙娜带我们找了一条蜿蜒的小径,就在那排起伏的山坡斜下方。期间,我们跨过了两条浅浅的小溪,我还在其中一条溪水边的杂草里发现过几只肥美的牛蛙。它们认不清像我们这样的庞然大物究竟为何,所以面对投下来的巨大阴影,依旧无动于衷。
把小溪远远甩开以后,蜿蜒的小径两侧出现了许多个体高大的草本植物。我驻足观察了几株,发现这些个体有违常理的植物茎干坚硬,叶片带有锯齿般的尖刺,十分锋利。
一只白色野兔的尸体被在植物中间找到,我们发现它时,它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散发着阵阵腐臭,皮毛和周边野草被染成深褐色,倒没了鲜红带给人的恐惧。
林间的麻雀逐渐增多,有时还没等发现它们,它们会率先从离你很近的杂草堆里紧急起飞。不知是不是错觉,大概中午之后,我们所行的一路上都伴随着麻雀。我总觉得它们会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起飞,滑行到不远处等待着我们,等我们靠近便再次起飞,如此循环,常在我们面前。
除了麻雀,天空没有其他飞鸟。也许在几年前,那支全军覆没的队伍也和我们一样,在麻雀的引领下,静静地走在这条小径上。一直走到烧焦的土地,发现周围全是枯萎的植物和残破的碎片。也许几年前就是如今这副惨遭破坏的模样,几年后依旧如此,时间眨眼过去,森林向周围扩张,可唯独忘记了这片土地。
“就要到了。”走在前面的蒙娜说。
我没有开口,只是注视着脚下泥泞的土地。
“从这里上去。”蒙娜站住身,没再继续顺着小径前行,转而对着侧面的小丘说道。
“上去?”我问。
“飞机残骸在小丘背后,爬上去就能看到。”说着,她递给我一根从小丘顶端垂下来的藤蔓。
我看了眼关涛,见对方没有多余的反应,于是从蒙娜手里接过藤蔓。握着藤蔓,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类似于似曾相识。顺着藤蔓向小丘上爬,脚底奋力踩着湿润的青苔,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加强烈。
来到小丘顶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簇簇盛开着的牵牛花。牵牛花后面的土地继续呈现出烧焦的状态,一直蔓延到飞机残骸的位置。
感受到我们的目光,飞机遗留下来的庞大铁皮框架开始剧烈地颤动。我知道那是风的作用,但我偏执地相信其中会有来自于炽热目光的影响。
“我们到了。”蒙娜露出微笑。
我们来到残骸底部,飞机投下的阴影将所有人笼罩其中。飞机迫降除了给土地留下灼痕之外,还留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拖痕,这么多年过去了,植被和泥土仍未将这个硕大的凹槽填满。
“当时会有人活下来吗?”麦伯森问。
无人生还。我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看够呛。”维斯特小声说道。
“肯定活不下来。”只有约翰的语气十分肯定,算是为这个问题盖棺定论。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维斯特问,“这和任务无关吧?”
“别紧张,只是来这里随便转转。”约翰说,“反正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座林子里兜圈子,不觉得这里与林子里那些千篇一律的地方相比有趣多了吗?”
“我更想在房间里休息,我已经走了够多的路,需要歇歇脚。”维斯特说。
“好了,别抱怨了,这是我们的工作。”关涛开口道,“去检查检查这个大家伙,说不定能从里面发现点意想不到的东西。还有要注意安全,小心角落里藏着毒蛇。”
约翰说:“先检查外侧吧,一点点来,等确定这东西不会因腐朽而发生坍塌,再去机舱里一探究竟。”
“希望能找到可以给信号增幅的东西。”麦伯森说,跟在关涛后面向残骸左侧靠近。我没有因此挪动脚步,而是耐心等着其他人一个个的从我身边走过。
“你觉得它是被导弹打下来的,还是被那群飞鸟弄下来的?”麦伯森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对着一边的约翰问。
“导弹。”约翰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相信那群飞鸟能把这个大家伙弄下来。”
等我的位置变成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稍微靠前的蒙娜恰好回头。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能够心领神会,随即动身,直奔机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