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书房不远处的院子内,敏敏在教孩童们抖空竹,孩童们每人都拿着一个空竹。
我说道:“小姑,我和你哥哥找一位老丈问事情,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敏敏回道:“嫂嫂,我要教他们抖空竹,不跟你们一起了。”
言律说道:“敏敏,在福田院不要乱走,记住了吗?”
敏敏抖着空竹回道:“我记住了!”
书房前,一位慈祥的老翁坐在藤墩上,他面前放着一把椅子,他在椅子上翻阅账本,并未觉察到我们。
言律说道:“老丈,晚辈有事情想问问您。”
周账房合上册子,只见那册子上写着《治平贰年捌月洛阳北福田院支出账薄》这些字,我们和他互相作揖。
周账房问道:“我瞧见小郎君和小娘子今日捐了药材和米肉,你们可是要看看物品是否登记在账簿上?”
言律回道:“不是。老丈,晚辈来是想问问,朝廷八月发放的木炭,福田院够用吗?”
周账房拿起账薄,翻阅着账薄回道:“八月咱们北福田院支用三百六十八斤木炭,借出二十斤木炭给西福田院。小郎君,请过目。”说完,周账房将账簿双手递给言律。
言律双手接物,他将账薄放到我们中间的位置,方便我观看,所有账薄数字都是大写数字。
言律问道:“老丈,晚辈可以看看福田院今年正月至七月的账薄吗?晚辈想看看木炭的支用情况。”
周账房回道:“小郎君,小娘子,你们随我进支度房来看账薄吧。”
“唯唯。”言律回道
“俞。”我回道。
我对言律说道:“良人,你先进支度房吧,我告知小姑一声!”
言律回道:“好!”
我走向敏敏说道:“小姑,我们在支度房说事情,你若是想回家了,可以过来找我们。”
“我知道了。嫂嫂,你会抖空竹吗?”敏敏停下空竹问道。
“不太会。”我回道。
“那我回家教你,抖空竹好好玩!”敏敏说道。
“好。”我回道。敏敏又开始抖空竹。
窗户比较明亮,支度房内陈设一张摆放笔墨纸砚的书桌,一把椅子,一个藤墩,一个四层书架,书架上放着一些账薄,架柱左右两旁用粗麻绳拴着七把黑字白扇子,扇子上陆续写着嘉佑二年到治平二年的年号。架柱上下都装饰着绣字短布条,这些短布条都拴在黑色发带上,红布条绣黑字:收赠,白布条绣黑字:支度。
周账房找到账薄后,将账薄陆续递给我们,言律拿到四本账薄,我拿到三本账薄。
我问道:“良人,过去我常常看我爹记账,我熟悉大写数字。这账薄里有大写数字,你可看得惯?若你看不惯的话,不如多分我几本账薄吧!”
言律回道:“没事的,娘子!我对大写数字比较熟悉。”
我们将账薄放在书桌上,一本一本翻看起来,我发现正月至七月的账本上,封面上都盖着一个二寸的红色方章,印章一共有三个字,我只认得一个“三”字,每本账本里面,又盖着三个红色的圆章,圆章的字,我也不认得。
我翻看完所有账薄,对着言律说道:“良人,北福田院五月和六月的木炭支用是三百八十斤上下,七月的木炭支用,是三百九十斤。五月至七月的木炭并未外借,那几月都是炎热的月份,想必是沐浴的人比较多,所以木炭支用多。”
言律说道:“娘子,我看到的账薄,正月支用三百八十斤,二至四月的木炭支用是三百二十斤上下,木炭虽有外借,当月均还清。老丈,既如此,为何福田院柴房会存放竹筒呢?
周账房回道:“那是咱们捡来的废竹筒,咱们留着当柴火烧。”
我问道:“老丈,你们是在烧制竹炭吗?何不向朝廷申请一些竹炭呢?”
周账房回道:“我们对烧制竹炭并不了解。今年福田院有二十位小郎君在城内读书,咱们这一带有四十位士兵自发互送他们上学放学,为了感谢他们,今日我们邀请他们来吃饭,晚上送他们一些木炭和善人们捐赠的食物。我们吃穿住都是朝廷管,不想给朝廷添麻烦了!”
我心里颇为感动。
支度房外,我听到一位妇人问道:“周账房在吗?民妇要捐赠物品。”
周账房走出支度房回道:“在的。”
我和言律将账簿放回书架上写着“治平二年”的扇子旁,我们走出支度房。
看起来年过四旬的妇人头戴黑色乌鸦冠,耳簪茱萸和菊花,不施粉黛,身穿褐色抹胸,白色褙子,黑色裙子,腰上挂着茱萸囊,身上斜挎着一个绣白色黑乌鸦的挎包。
我们和她互相行礼。
这妇人的挎包好生特别!
妇人对周账房说道:“民妇听人说您就是周账房。民妇的租客是位官员,因他租期到期,回乡做官,他在离开前赠了民妇一些朝廷赏赐的锦缎,民妇用不上,所以来捐物。锦缎都在院门口的那辆马车上!周账房可以过去瞧瞧!”
周账房回道:“大娘,朝廷有规矩,福田院不能收贵重物品。”
妇人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呢?我待会儿还要去洛水渡口找船家说冥婚呢!”
原来这位妇人是说冥婚的媒人。
周账房回道:“上午我听捐物的善人说,咱们洛阳的士兵今日在仓王庙前免费表演节目,他们的指挥号召百姓为他们捐物。那些士兵每月月俸五百钱,虽然朝廷每月发放盐茶米面,但是因他们人数太多,每人每月分得的食物就比较少。大娘可将锦缎捐给士兵,对于百姓的捐物,他们没有特别的要求!”
妇人说道:“好,那我就去趟仓王庙。”
周账房又说道:“大娘,仓王庙与洛水渡口并不顺路,若您着急赶路,我可以让守门的老兵帮您送过去!”
妇人说道:“那边的路我熟悉。”
妇人作揖道别,我们向妇人行礼道别。周账房从支度房里抬了一个藤墩,他坐在藤墩上休息。
言律对着孩童们说道:“各位学子,我是今日教你们练习八段锦的孟夫子,这位是孟夫子的妻子,你们可以叫她‘沈姐姐’。八段锦要练习半个时辰,若你们要去茅厕,可以尽快过去!”
男童们回道:“唯。”
女童们回道:“俞。”
部分孩童们朝茅厕走去。我们和其他孩童在原地等候他们。
去茅厕的孩子回来后,我们走到院子里,言律对坐在前面的一位老妇人说道:“老婆婆,晚辈要教习八段锦了,这八段锦学习一遍,需要半个时辰,您可要去茅厕?”
老妇人说道:“那我就去一趟吧!”
我说道:“老婆婆,方才听说茅厕漏水,晚辈扶您过去吧!”
“小娘子,麻烦你了。”老婆婆回道。
“没事的。”我扶着老婆婆走向茅厕。
不一会儿,我扶着老婆婆从茅厕出来。
齐畅背上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泥土和一个小陶罐,身上斜背着一个木匣子,她走向茅房,她对我们说道:“方才僧人报时,此刻已是申时了。”
老婆婆回道:“诺。”
我回道:“俞。”
敏敏和其他孩童排成两行站好。
我扶着老婆婆向队伍走去,敏敏说道:“老婆婆,哥哥说你可以站在他旁边练习。”
老妇人回道:“诺。”
言律说道:“各位学子,八段锦有坐式和立式的功法,孟夫子今日教你们立式的八段锦。此功法每日早晨练习一次,可以强身健体。孟夫子会从正面跟你们演示两次,你们此刻要张开双脚,双脚张开的长度与肩膀的长度保持一致,第一个功法口诀,仰掌上举治三焦!”说完,言律五指张开,手心朝上,放于腹前,他抬起头,双手举过头顶,手心朝上。
“各位学子,你们都学会这个动作了吗?”言律问道。
“学会了。”老妇人和孩童们说道。
“第二个功法口诀,左肝右肺如射雕。这个动作孟夫子会从正面和背面跟你们演示一次。”言律一边演示动作一边说道……
土黄色填银字的仓王庙牌匾前,停着一些车马。一些头戴不同幅巾,耳簪茱萸,身穿各行衣裳,身上佩着茱萸囊的小贩在庙前叫卖物品。
简大丈和燕观察换了一身茶褐色直裰。
麻虫头戴黑色织锦逍遥巾,头簪茱萸,身穿白色织锦圆领袍,腰上佩着茱萸囊。
敬大娘梳着简单大方的发髻,头戴茱萸和菊花,身穿白色上襦,红色半臂,墨绿色裙子,腰上佩着茱萸囊。
麻虫说道:“外祖父,咱们怎么还不进庙呢?”
简大丈说道:“等人,等一位与你相关的五服亲戚。”
一位束发,头戴唐巾,身穿白色镶青边圆领宽袖襕衫的男子向他们走来,男子和他们互相作揖。
简大丈说道:“麻虫,这就是你的五服亲戚,你可称他一声堂哥。”
麻虫说道:“唯唯!”
简大丈说道:“咱们进庙吧!”
众人进庙,众人在庙里转了一会儿,敬大娘说道:“郎君,许是我老了,今日走路,我觉得有些累,我想找个亭子歇一歇。”
简大丈说道:“娘子,北面有个亭子,我陪你歇歇。存理,你也休息下吧。”
燕观察说道:“唯唯。”
简大丈说道:“麻虫,你跟你堂哥去转转。我们就凉亭这儿候着。”
麻虫说道:“唯唯。”
男子带着麻虫转悠,麻虫问道:“堂哥,在下叫简麻虫。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男子说道:“晚生叫燕造,表字边话。”
麻虫挠头问道:“堂哥,我怎么从没听我爹提起过你呢?”
男子叹气道:“麻虫,你以为私生子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燕家族谱里没有我的名字,燕观察不提,他是想保全咱们家族的脸面!”
男子又说道:“麻虫,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听我娘说,你今年也快满十八了,咱们都是五服亲戚,你跟我说些心里话,你打算何时成婚呢?”
麻虫说道:“堂哥,我没有成婚的打算。”
男子说道:“麻虫,你为何不打算成婚呢?”
麻虫说道:“成婚有什么意思呢?我喜欢大口吃肉,喜欢蹴鞠,也喜欢跑步,这些事情女子都不喜欢,没人陪我,有什么意思!”
男子喜道:“堂弟,你是这辈子都不打算成婚了?”
麻虫说道:“我有这个打算!”
男子说道:“太好了!若我以后成婚娶妻,妻子生了儿子,我儿子的名字便可以写进燕家族谱里。咱们燕家的晚辈,就只有你我二位男丁,以后你我都死了,我的儿子就可以得到你的财产了。”
麻虫发愣问道:“堂哥,我能有什么财产呢?”
男子说道:“我娘打听过了,燕观察写信告知了族人,今年你过生辰时,他会在房契上加上你的名字,以后你若是死了,你的屋子和老一辈的其他财物,可都是我儿子的了!”
麻虫问道:“为什么呢?”
男子说道:“你不结婚,是不是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是不是就没有后代写进族谱?没有后代写进族谱的话,咱们五服亲戚,血脉又需要延续,我的儿子是不是就能写进族谱?若我的儿子写进族谱,你又死了的话,你的财物,是不是归我儿子?”
麻虫点点头回道:“是。”
男子说道:“你不成婚,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我本不想争你的财产,我原是想寄名在简家族谱里,可是我娘说简大丈虽是夫子,但是他买不起汴京城内的房子。我又听我娘说,燕观察的房子是自己买的,你娘以前还变卖了一些嫁妆给燕观察买房,我瞧着燕观察的房子挺不错的,以后我要多生儿子!对了,麻虫,明日你来我家吃饭吧,我让我娘好好谢谢你!”
麻虫说道:“不吃了,堂哥,你早些回家吧!关于成婚的事情,我再想想!”
言律示范完所有动作,齐畅和韩大匠向我们走来,此时韩大匠背着背篓,肩上斜挎着木匣子。
老妇人说道:“小娘子,你看,猪血已经化开了,酒还是未化开。”
我问道:“老婆婆,妇人和动物凝固的血,都可以用三七化开吗?”
老妇人回道:“是的。”
齐畅高兴说道:“太好了!我家酒舍可以自证清白了。”
韩大匠说道:“漏水的茅房我已经修好了,孟舍人,沈娘子,我们就先告辞了。”
言律回道:“诺诺。”
我回道:“俞。”
我们互相作揖道别。
卧房内,麻虫和简大丈皆是束发,身穿白色中单和白色裤子,麻虫说道:“外祖父,我想找人结婚!”
简大丈说道:“麻虫,按照礼制,及冠后的男子可以成婚。为了澄清今日我听到的谣言,你得随你爹姓。”
麻虫问道:“外祖父,今日你听了什么谣言?”
简大丈说道:“今日我们在凉亭休息,听到一则荒唐消息,有游人说你和你爹是断袖,因你姓氏随了我,想来是被一些不知情的人捏造了不实消息。若这谣言被燕家亲戚知道,只怕你是无妻可娶。你只有随你爹姓,才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你可愿意澄清自己?”
麻虫回道:“外孙愿意。”
简大丈又说道:“麻虫,你爹为你洗脚的事情,不能再告知祠堂了,那本就是逾越礼法的事情。”
麻虫回道:“唯唯!”
头戴斗笠,身穿木兰色僧袍,腰上绑着腰鼓的僧人背着竹竿,竹竿上一共装饰着六个红色填黑色“卍”字灯笼,僧人手拿木槌,敲鼓报时:“戌时!”
我和言律尚未洗漱。
我说道:“良人,晚饭前阿婆替我把了脉,我尚未怀孕。今日我在福田院听到两位老婆婆说,产妇若是坐月子,不能洗头,沐浴,剪指甲。会郎宴那日,爹娘说我以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剪发,不用告知他们。因为苗翁翁的剪发手艺很好,待我回了汴京,我想剪头发!若是能碰到戴婆婆的话,我还想卖头发!”
言律说道:“娘子可以选个下午的日子剪发吗?我从未见过你剪发后的样子!”
我回道:“好!”
言律问道:“娘子,今日齐娘子说她家酒舍可以自证清白了,那是何意?”
我回道:“齐娘子今日给我看了一张《小报》,齐家酒舍的葡萄酒被人造谣是妇人月水做的,福田院有位老婆婆说三七是活血化瘀的药材,她分别把药材三七放进一碗凝固的猪血和一碗菊花酒里,过了二刻,猪血化了,酒没有变化。”
我又问道:“良人,汴京有几位退休观察使呢?”
言律回道:“汴京观察使只有一人任职,退休的观察使是燕观察。”
我说道:“今日齐娘子给我看的《小报》里,燕观察被人造谣私养男宠,想来是麻虫被人造谣了。他们的清白,应该如何澄清呢?”
言律说道:“汴京很大,并不是人人都认识燕观察。兴许他们在开封府滴血认亲,开封府公示一则他们是父子的消息,便可以澄清造谣了。”
我继续问道:“良人,今日周账房说士兵月俸五百钱,以后朝廷会给他们涨月俸吗?”
言律回道:“应该不会涨了。上月有官员让官家为地方厢军涨月俸,被秦计相反驳了,秦计相说,若是朝廷开了这个口子,国朝亏空的钱财更多了。”
我问道:“良人,今日我看到周账房正月到八月的账薄上都有一个红色方章,我只认识一个‘三’字,你可认得其他二字是什么呢?”
言律回道:“司使。我以前听上朝的计相提起过。”
我回道:“我之前看‘司使’那二字,符文一般,我以为周账房是道人呢!”
言律问道:“娘子,我今日像道人吗?”
我回道:“不像,因为你没有戴道冠。”
言律回道:“娘子当说‘像’,因为我是到你心里的人!”
言律说完,冲我笑,我和他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