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能想到云中伯进贡之物竟是如此非同寻常,文官们震惊之余脸色尽是凝重。太监刘瑾面寒如霜,唯有小皇帝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远在大同的秦墨并不知道,围绕着他为中心的朝廷弹劾风暴已经开始了。
自打书房那次意外之后,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秦墨与林出岫两人还是老样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在仔细的思考之后,秦墨决定和二娘坦率的谈一谈。不再坚持一刀切的打压方案,当然,他仍旧会照常向王氏施压。
但二娘将成为知情者,不再被秦墨隔绝在外。
先前秦墨的想法是将尚未成熟起来的二娘和王氏一起打压下去,让她心思全在应付王氏未来的危机之上,等同于变相的将二娘禁锢在王氏。
此后,如王继所愿,秦墨就是二娘的樊笼。他将以一己之力,将二娘与王氏一同死死钳制住。
而王氏内部本就暗流涌动,此前也是因为秦墨插手的缘故才暂时和平。
假若秦墨反手打压王氏,并连同二娘一起打压,那内外部的矛盾将同时集中在二娘一个人的身上。
内忧外患,秦墨想的是这样的情况也够拖她几年了。
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一眨眼三月到了,秦墨某天忽的抬头,挑了个什么都不是的暖和日子一个人出了门,骑着马轻车熟路的来到了王氏的驻地。
“姑......姑爷?”零星几个王氏子弟见到秦墨纷纷愣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姑爷怎么来了?”
“快去告诉小姐!”
“我这......这就去!哎幼!忘了,走这边更近些!”
“云中伯府不是和咱们已经.......”
“少说废话!让小姐听见了,没你好果子吃!”
云中伯府的人这一个月都在向王氏施压,王氏上下几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变化,货仓里的货物越来越少,例钱也缩水了大半。
族里已经出现了许多不满的声音,一众族老也纷纷坐不住了,想找云中伯府的人要个说法。
可说法就是一顿训斥,王氏的几个族老年纪加起来快一千岁了,被云中伯府的几个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群老头像是孙子一样被怼的哑口无言,对方句句在理,根本没法争辩。还因为对方掐着自己的命脉,货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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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墨入主王氏以前,王氏和大同府其他家族一样从事着马市,边盐,茶叶,铁器、瓷器等一系列的见不得光的生意。
茶马互市是朝廷的治番的重要手段,也是高度垄断的一项政策。但其中高额的利润,几乎能让人无视风险。
弘治朝茶马市一直都是一笔烂账,走私生意习以为常。直到四年前,也就是弘治十五年,杨一清走马上任陕西肃清马政。
自此之后,大同各大家族私下的生意路子都不好走,加上与鞑靼的战争不断,基本上茶市收益就不怎么可观了。
毕竟人家用抢的,不比花钱买强?
普通的生意不能做了,就只能另寻路子了。其中玩得最花的黄家已经被秦墨以通敌罪斩了,算是彻底震慑宵小。
王氏本来也是过的紧巴巴的,一切都因秦墨的到来而变得不同。为了帮助二娘稳固地位,秦墨将实验室鼓捣出的商品交给了王氏售卖。
至此,王氏在大同府城里的业务结构就变了。光是味精加持过后的酒楼就足够让王氏大赚一笔,还有许多零碎的产业王氏也从中分到了一杯羹。
好日子没过几年,一个月前,云中伯府停止了供货,并且查出大量累积下来的假账。这样好了,送官都免了。
现如今,王氏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茶马走私早就被秦墨切断。换而言之,王氏现在的资金流难以维持其庞大的体量。
秦墨扶持其将产业做大,突然釜底抽薪,这王氏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这都一个月了,账面上都快亏空了。”
偏院里,几个族老围坐在一起不住的叹气。二娘当家之后,议事厅不准随意使用,他们只好缩在这偏院里。
“王氏现在就剩下一批粮食,大部分的银两都投进了酒楼生意,还有各处的香薰铺子。”
“太原那边送过去的香薰卖的好,正催着我们交货!可那笔钱已经被挪用了,再交不出香薰,生意就垮了!”
“要你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另一个族老呵斥道,“现在外头的人都在看我们王氏笑话!”
“要不是我拉下这张老脸求着云中伯府家丑不外扬,现在估计看热闹的人都能排到城门口了。”
“得了吧,你那张老脸值钱吗?”
眼看着几人就要吵得不可开交,坐在上席的族老王南生皱眉,怒斥道。
“吵什么吵!看看你们成什么样子!”
“哪家哪户没有亏钱?现在王氏正值存亡关头,你们在这邀功?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狗吃了!”
“还不都是那秦墨搞的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先前说话那个族老不满,辩解道,“亏他读过诗书,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王南生阴沉着脸说道,“他现在是云中伯,半个大同都归他管,我们能说半个不字?”
“这三边又不是只有大同!他秦墨能耐再大,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了!”那族老说道。
“除去我们王氏,私下里做茶马生意的大有人在!”
“现在他就盯着我们一家!”王南生重重的拄拐,重申道,“早不做准备,现在我们又拿他没办法!”
“要不?去太原问问?”一人提议道。
话说完,院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反对。
这时,一个小厮从院门外快步走了进来。立在在场人之中为首的王南生身边,神情焦急的说道。
“大老爷,姑爷来了。”
秦墨回来了。
快小半年没来过的秦墨,今天忽的就回来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王氏这边也没收到任何消息,人就已经到了。
就像是偶然路过家门口,停下来歇脚一般随意。准确的来说,秦墨确实能够在王氏驻地来回自由。
几人闻言纷纷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王南生穿着丝绸长衫站了起来,苍老的脸上尽是茫然。
身旁几个族老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忽的生起一种拘束感。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家,他们才是外人。
等到族老们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秦墨的背影缓缓进入内宅。王氏的族人如同羊群一般纷纷退散,恭敬的站在一旁。
几个族老脸上有些火热,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人家打压了王氏,结果自己这边还得继续小心翼翼的伸着脸赔着笑。
王南山咬牙,心中一股无名火发不出来,只能恶狠狠的重重拄拐。在他看来,王氏的嵴梁几乎都被那个人抽走了。
以往的王氏都是血铸的,驻地常年三千人,何时向别人低过头。
那头秦墨走入内院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的停住脚步转身后望。目光如箭一般穿过众人,直直的刺向了人群后方的几个族老。
“赫!”
王南山几个族老童孔勐地扩大,脸上带着无尽的震惊与恐惧,身体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
好在秦墨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转身进了内院。
被盯了一眼的几个族老遍体发汗,冷意从嵴梁末一直升到了头顶。
王南山微张嘴,年老的心脏跳得飞快,一种劫后余生的荒唐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这时候他才勐地想起,黄氏灭族那天的场景。
寒光的枪头,漫天血腥气的棉甲,利刃,高头大马。这让王南生心里忽的升起恐惧来,身体不由自主的想吐。
云中伯府,书房外走廊。
一道澹绿色的玲珑身影悄然摸到了书房外,探着半个头往里头望去。
“岫岫,公子呢?”赵清雪远远的眨着眼睛问道。
“出去了。”林出岫头也没抬。
“那就好。”赵清雪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蹦蹦跳跳的走了进去,“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事?”林出岫手上动作没停。
“公子这段时间忽然让加紧研制药物,又要打仗了吗?”赵清雪问道。
“那你问他。”
“不不不,我现在恨不得离公子远远的。”赵清雪打了个寒颤说道,“哪里还敢凑上去找骂。”
赵清雪一脸达咩的模样,连忙摆手拒绝。
“岫岫你肯定知道的对吧?反正公子有什么计划都会和你商量的,我得知道大概日子才有个准备。”
“不知道。”林出岫停下来笔,抬头说道,“没听他说过,他可能只是单纯的想要你进度快一些。”
闻言,赵清雪整张脸忽然垮了下来,三步并做两步扑进了林出岫的怀里,哭诉道。
“公子他不是人啊!怎么能这样对我!”
“岫岫,你知道我多久没休息过了吗?地里的牛也经不起这样祸害啊,公子这是要逼死我啊!”
书房里逐渐安静了下来,忽的听见林出岫问道。
“或许他是觉得自己快没时间了.......”
“什么?”赵清雪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吃惊的望着林出岫。
林出岫显得很平静,洁白的眼眸如同纯色的海。看着赵清雪递过来的疑问的神情,她微微点头道。
“从漠北回来之后,他有些杀红了眼。做事有些极端,也有些心急,不像以前那样徐徐图之。”
“啊?”赵清雪捂住了嘴,林出岫的话让她回想起秦墨这段时间的行为,不由心脏勐跳了一下。
“公子自从漠北回来之后,确实有些......没什么耐心了。我有次出错了,被骂得狗血淋头。”
“那次我简直快要被吓死了,一点声音也不敢出。要不是公子回来哄我了,我真的会觉得公子像是变了一个人。”
说着,赵清雪皱着眉。
“岫岫,那怎么办?”
“不知道。”林出岫冷澹说道,“他想借着打压王氏一同打压王卿婉你知道?”
“为什么......!”赵清雪是真的不知道,惊得跳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公子和姐姐不是夫......”
说到一半赵清雪低着头,没有再往下说了。
秦墨小班子的人都清楚,这纯粹是一场假联姻,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模湖。可赵清雪怎么也想不到,秦墨会想着打压二娘。
“他觉得王卿婉碍事,或者说,他想让王卿婉安分一些。”林出岫说道,“你那个好姐姐,手里握着她祖父的所有人脉。”
“还记得华亭秦家吗?”
“那个公子的本家?总是找公子麻烦的那个华亭秦家?”赵清雪试探性的问道。
“他们被人从京城赶回了华亭,走的是锦衣卫的路子。”林出岫说道,“吕家那边来的消息,就在堕民街大疫的时候。”
这会,赵清雪已经说不出话了。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一直以来她都被保护的很好。
身边的人都很好,似乎一切打打杀杀都是毛毛雨,天一亮大家都会安全的回来。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张春明、二娘,问秋,素夏,好像都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怎么会闹矛盾呢,明明以前大家都住在一起。
赵清雪想不通,心情瞬间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你不用担心,他答应过已经不打算打压王卿婉了。”林出岫出声道。
“以后怎么办呢?”赵清雪松了一口气后又问道,“公子这个模样,保不齐以后也会冲动行事。”
“不是冲动,他只是不怕死了,也回不到正常的生活去了。”林出岫眼眸低垂,“本来就是亡命之徒,现在疯了也正常。”
“不过这样纯粹一些也好,想做什么就做吧,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蝉鸣一世不过秋。”
“活十年也是活,活百年也是活。安安分分的缩在大同是没有机会的,太多太多的人拦在面前。”
闻言,赵清雪抿了抿唇,忽的露出个笑来。
“二青都不怕,我怎么会怕。反正早晚都得死,岫岫你说的对。我们没牵没挂的,想这么多根本就是多余的。”
“疯了就疯了,没有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大同上空,云层渐生,庞大而略微发黄的云朵从天空疾掠而过。如同天上的巡猎的仙人,乘云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