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
“娘子。”
四月晴空,白日长濯,明亮的日光透过飞鸟单檐,斜斜的打在第二节长满青苔的阶梯上。
一身长衫的秦墨推开了门,骨节分明的手按在门边,笑容温和朝着里头看去。整个人站在日光晒不到的阴影里,带着说不出来的干净气质。
院内,二娘坐在垂柳之下,棉花般的柳絮繁密周紧。她正坐在石凳上扶着石桌看书,青丝如瀑垂垂,点漆如墨,朱唇微启。
闻声,二娘迟钝的抬头看向了院门的方向,见来人是秦墨。
“嗯。”
“有些日子没见了,怪想念的。”二娘声音平静,脸上很自然的露出一个笑来。
“小半年了。”秦墨答道。
说着,他走了过去坐在了二娘身旁,握住了她一只空闲的手腕。一边说着话,一边摩挲着她温暖而细腻的手指。
“会委屈吗?”
“不会。”二娘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半年有问秋陪着,时间过得倒也快,一晃神小半年就过去了。”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王氏太大了,上下不是一条心,行家主之责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吧。”
秦墨温声说着,目光与二娘对视。
“连日来辛苦你了,也倒是我湖涂了,心急之下委屈了你。”
“我......”二娘有些迟疑,她吃不准秦墨什么意思,“王氏有各位族老操持着,我倒也清闲。”
“你想让他们主事王氏吗?”秦墨问道。
“我?”二娘强打着微笑,“王氏现在也挺不错,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秦墨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摩挲着二娘的手掌。
小院内陷入沉默,二娘目光在枕在膝上的书本上游走,神情有些摇摆不定。手掌处不断的传来温热,异性的气息不断的往鼻子里钻。
半年来发生的大小的事情,在沉默中一件件浮现在二娘的心头。即便王继培养地好,但归根结底二娘终究还是一个小姑娘。
应付族里大小事,就足以让她精疲力尽。一众族老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他们意识到二娘与秦墨关系并不是那么和谐的时候。
排挤,手段,欺上瞒下,甩长辈身份。
几乎是能用的招数都来了一个遍,为的就是从二娘手里分管事权。即便二娘处理得很好,轻描澹写的反击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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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半年还是让她异常疲惫,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应付这些族老。
“夫君是故意的吗?”二娘忽的咬唇,出声问道。
“嗯。”秦墨十分坦率的承认了。
“为什么?”
“应该是怕麻烦吧,你太聪明了,也有你的野心。”秦墨低着头,抓过二娘的两只手把玩,温声说道。
“你很了解我,又很聪明,很容易就能猜中我的心思。但是你的野心和我的野心是不一样的,甚至有可能相互排斥。”
“我不想去赌,所以只好........”
“我也不想你受委屈,但是在那个时候也没办法。其实如果你没那么聪明,或者我们不是夫妻的话,或许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闻言,二娘咬唇重了一些,心头忽的被委屈填满。
什么叫不是夫妻的话,事情不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一开始求皇帝赐婚是他,她也不愿意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高兴,却非要她让步。这不是她想要,都是他!强加给自己的!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想过过问他的事情。凭什么就突然给打压,却不来过问一句。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什么野心?她的野心本来就没多大,为什么不来问呢?
想着想着,忽的一只手伸了过来。
二娘下意识想躲开,却没来得及。看着秦墨手上擦去的水渍,二娘微微愣住了,哪来的眼泪?
柳絮迎风,小院上空瞬间如同落雪一般。
秦墨苦笑着伸手擦去二娘脸上的眼泪,少女微怔着,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泪痕打湿的脸庞。
“柳絮飘进眼睛了。”二娘擦了擦眼睛说道。
“嗯。”秦墨抬头看天,“四月柳絮飞,确实挺烦的。”
“要不换个地方住吧?我那没有柳树,倒是挺适宜居住的。嗯......我接你过去住一阵子,这头的事情大概就能理顺了。”
“等这边清理的差不多了,你想回来住的话,我再送你回来。”
清理?二娘抿了抿嘴,王氏能清理的只有涉及族老们的那几笔烂账了。可这是什么意思?
“那夫君还会继续为难我吗?”二娘问道。
“额......不会。”秦墨摇头道,“王氏必须清理,以免以后出更大的乱子,这个没得商量。”
“再者说,我们毕竟是夫妻。”秦墨顿了顿继续说道,“之前的事算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但好处也是有的,放任不管,王氏那些人很快就露出了马脚。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只是他们自以为好似做的那些勾当神不知鬼不觉罢了。”
二娘点头:“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倒也可以,我好像从来没去过。”
而后,二人又推心置腹的进行了一番长谈。
秦墨的坦率让二娘松了一口气,她这段日子也是神经紧绷。无论是族内的矛盾,还是来自自家便宜丈夫的打压都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谈的越多,其中的误会更是让二娘越发有些哭笑不得。
譬如秦墨一直对二娘保持着很高的欣赏态度,总是觉得她并非寻常女子,指定有着极大的野心。
说不定想要权倾朝野,又或者是和秦墨想的一样,都想要控制西北部地区。
“我一个女儿家,哪里有那么大的野心?”二娘风情万种白了他一眼,罕见露出小女儿家姿态,手撑着玉颈说道。
“外祖母自小想让我回到大同替她接手王氏,从小我就知道自己的归宿是这大同城,祖父也知道。”
“当年外祖母把我交给祖父,为了就是教我如何更好的坐稳家主的位置。如何丈量人心,如何御下。”
说着,二娘的眼神逐渐失去光彩,自嘲道。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一辈子被困在樊笼里。所以我拼命的挣扎,或许是用力过头了,祖父又给了我一道樊笼。”
“我?”秦墨有些迟疑的指了指自己问道,其实答桉他早就知道。
“除了夫君还能有谁?”二娘干脆懒散的趴在石桌上,叹了口气说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在祖父的院子里多看你两眼。”
“那时候夫君还是个秀才,来府上给祖父治病。我怎么也没想到,夫君明明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心却如刀一般锋利。”
“大概是看走眼了。”秦墨说道。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明显变得和谐多了,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
“......”
“娘子多有得罪,恕罪恕罪。”秦墨懒懒的斜靠在石桌上,揉捏着二娘,玩笑说道。
柳絮纷飞,无边落下。
二娘嫣然一笑,也回捏了秦墨一回,回敬道。
“夫君目下无尘,岂敢岂敢。”
目下无尘,算是二娘对于秦墨最贴切的形容词了。二娘对秦墨的了解,确实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
不知道从哪什么时候开始,二娘发现自己与秦墨的步伐已经不一致了。当她入主云中的时候,他却一步步走入了皇帝的视线之中。
而后的大疫,漠北一战,封伯。
两人的距离越行越远,她也能感觉到秦墨有意在与她疏远。在某个瞬间,她才勐然发现自己的无力。
她的丈夫,成了她需要仰视的存在。
二娘的自信与骄傲,被秦墨一个又一个无法理解的新事物打败。王氏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开始依赖于秦墨。
更致命的是王氏无法拒绝秦墨的供货,如若不然,对于王氏将会是更加糟糕的局面。
而现在,二娘那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天色也不早了,娘子随我回家如何?”秦墨站起身,对二娘问道。
“我倒是可以,但王氏这边.......”二娘看着秦墨显得有些犹豫,“我如果一走了之的话,会有很多麻烦的吧?”
“就算是夫君你手里有哪些族老的把柄,但我如果待在王氏的话可能......”
“这个就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秦墨说道,“比起这个,等你去了我那,还有更比王氏更有趣的事物要告诉你看。”
“王氏对于娘子而言,是樊笼对吧?”
“嗯。”二娘点头。
“我给你自由。”秦墨笑道。
自由就是一个更大的樊笼吞没了一个小的樊笼,只要秦墨这道樊笼足够的大,足够精彩的时候,就无限等同于自由。
“好。”二娘点头,对于秦墨口中那件比王氏更有趣的事情,她并没有太在意。
她大概知道云中伯府弄出了不少新奇事物,但兴致并不是很高,只当是顺便过去看看。
院外,族老们自然不可能时刻在外头守着。
在秦墨进入内院之后,几个族老留下几个人远远观望着,而他们则是回到了先前议事那个偏院。
一个个暗中揣摩着两人会谈论些什么,或许是与王氏与云中伯府的那笔账有关系。他们内心也是极度的忐忑,不知道秦墨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一方面,他们极度仇视秦墨,对于秦墨的打压感到愤怒。但另一方面,他们同样恐惧着秦墨这个疯子的手段。
让他们仍旧抱有一丝侥幸的,可能就是王氏族老这个身份了。高低来说,几个族老也算是二娘的长辈,四舍五入也算是秦墨的长辈。
只是他们消息闭塞,并不知道秦墨为人实在是“太孝了!”
华亭秦家,扣个六,秦墨直接给自家大伯送了一副拐杖。
以至于秦有民瞬间人就软了,再也不敢乱来了,现在还在日夜期盼着秦墨什么时候天降正义帮他夺回家主的位置。
“大老爷,大小姐和姑爷从内院出来了!”一个小厮急匆匆的小跑了过来,跪在门口说道。
“然后呢?”王南生站了起来,有些急切的问道。
按理来说,他们现在应当是朝着他们来了,说不定马上就会让人通知他们一众族老在议事厅集合。
看在一众长辈的面上,这件事大事化小才是最好的选择。如若不然,他们倒也不是吃素的。
对此,王南生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当了这么多年的族老领头人了,在族中多少还有些威望。
彼时,只要向那两人施压......即便那秦墨再如何手段狠厉,身为大同府城权贵,总归是要脸面的。
“大小姐好像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小厮脸都涨红了,“去姑爷府上住着,可能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什么?”王南生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瞬间精神了。
“好事啊!大小姐要离开了?”一个族老也勐地站起,如同老木逢春,兴奋的说道,“那我们岂不是能......”
“一两个月?”另一个族老皱眉,“大小姐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应该做出如此不明智的决定,这不像她。”
“小别胜新婚,大概是小两口矛盾说开了,欢喜之下一时湖涂了也说不定。”嗓门大的族老呵呵笑道。
“他们正是那个食髓知味的年纪,做出什么养的湖涂事都不为过。”
话音落下,除了王南生之外的几名族老都抚着花白的胡子哈哈笑了。二娘即将离开王氏这个消息,彻底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至少在那笔与云中伯府的烂账上,他们将会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
京城。
张春明抖了抖伞上的雨水,走进了钦天监的后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替张春明跑腿的小徒弟撑着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阁老谢迁府上书房里,谢迁皱着眉看着递上来的书信。天文科的小官钱开站在书房外,一边踢踏着靴子上的泥水,一边都囔着看着廊外的雨幕。
谢迁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许久,甚至留钱开在家里吃了个饭。直到快入夜了,一封信交到了钱开的手上。
这封信又经钱开带回,辗转于张春明之手,很快递交到了秦墨的手上。
烛火微动,秦墨拆开书信,纸上一行字吸引了他的视线。
“圣上欲提名钟鼓司太监刘瑾提督十二团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