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天气,即便重症监护室里的气温只有十几度,也是不能继续停放了。邱继业的遗体停了两天,还是被运往太平间,赫春梅大哭:“他得多冷啊,他得多冷啊......”
邱鹿鸣也很无奈,她想着以邱继业的身份地位,放在国朝,起码要停灵二七十四天,供人吊唁。可如今不兴如此,三天头上,就得出殡了。
她基本是麻木的,脑子接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但心还并未接受现实。她木然地听滨城大学的工作人员商量追悼会如何如何,任邱凤鸣拉她去买骨灰盒,去选墓地,又机械地把钱交给小哥赫存志让他安排酒席。
这些日子,都是邱凤鸣和赫存志在帮她操办邱继业的后事,邱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邱鹤鸣,却是一点都指不上的。
邱老太太一直没有来,据说是病倒了,辛雪晴来的时候悄悄跟邱鹿鸣说:“我姥躺了两天,但饭量没怎么减,今早我看到她自己对着窗户坐着,捋着胸口,嘴里嘟囔着:啊,不上火不上火,啊不上火不上火!”
邱鹿鸣呵了一声,对辛雪晴说:“你姥姥能活120岁!”
大娘李金枝也来了,邱鹿鸣半年多没有见过她,她更瘦了。李金枝一直住在邱凤鸣给她租的房子,身体虽然瘦弱,头发也掉光戴着帽子,但看着精神头还不错。
李金枝坐在赫春梅的对面,看着她肿成水泡的眼睛,慢慢地说:“春梅你别哭了,老二是有福气的。”
赫春梅愤然抬头,看向李金枝。
“像我这样得了绝症,受尽惊吓和折磨才死的,一定是上辈子做了错事。”李金枝眼泪跟着声音落下来。
邱凤鸣忙说:“妈,你这病现在不是什么绝症,治愈率很高的,你要配合治疗,别胡思乱想!”
邱鹿鸣也跟着附和。
赫春梅在一边一下子捂住脸,呜呜地又哭起来。“他倒是没遭罪,可走得也太早了,我们才一起过了三十三年啊!”
“咱家谁不知道,老二最疼媳妇,反正我是没见过对媳妇这么好的人。”李金枝扯了张纸巾,擦去眼泪和鼻涕,“别看你是教授,这个道理你肯定不懂!”
“什么道理?”赫春梅不哭了,愣愣地问。
“这两口子啊,有多少年的缘分,是天注定的,一个女人能得自己男人多少疼爱,也是有数的,老二是个彪的,他要是抻悠着点,你俩没准还能过三十年呢!”
听到这些,赫春梅更加难过,无声地颤抖着身体,指着门:“大嫂你走,你......赶紧走!”
“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你自己也琢磨琢磨,人都走了,别把自己哭坏了。”李金枝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得病以后,想通了很多事儿,我老在想,你大哥但凡对我好一点,兴许我还能走得快一点。”声音不大,充满了悲哀。
邱鹿鸣挽着李金枝的手,“谢谢您来安慰我妈妈,她心情不好,您不要和她计较。”
李金枝似乎没听到她的话,继续说:“我和老太太的债已经了结了,我和你大哥已经离婚了,哈哈,上辈子我是谁,我欠他们的可真多啊!”
那一声笑,听得人难过。
******
出殡那天,到殡仪馆吊唁的人很多。
邱继业的遗体环绕着鲜花,邱鹿鸣站在近前,越看越陌生,她忽然对这个只做了她一年父亲的人,不能确定面容了,她想着李金枝的话,对自己说:邱鹿鸣你不要哭不要纠结,或许你命里注定,与他只有一年的父女亲缘吧。
她木木然,不知和多少人握了手,听了多少句节哀顺变,直到赫春梅凄厉的哭声响起,——遗体将被推走火化。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邱家亲戚谁也没见过素来端庄矜持的赫教授,竟然能毫无形象地嚎哭着瘫倒在地上。
邱鹿鸣深深体会到赫春梅的悲伤,也看到她亲眼中的惊惧与绝望。
等处理好后事,小学的期末考试早已结束,试卷也被同组老师代为批阅。
邱鹿鸣去学校开了个家长会,这次的期末考成绩非常好,从前反对邱鹿鸣的家长都不再出声。
临放假,邱鹿鸣给孩子们布置了暑假作业,叮嘱他们远离水边,不要玩火,走路看车......
正絮絮地说着,忽然下面传来抽泣声,是郭蕴齐在哭。
“你怎么了?”邱鹿鸣问。
“老师,我想哭。我知道你爸爸死了,你虽然没哭,但我感觉到你的心在哭。”郭蕴齐抽抽搭搭说。
这句话说得邱鹿鸣鼻子发酸,教室里陆续有更多的孩子哭起来。
邱鹿鸣走下讲台,摸摸郭蕴齐的头顶,这孩子小小年纪,这样敏感,也未必就是幸事。
“老师没事,你们放心!暑假老师要把时间用来陪老师的妈妈,你们在家不要放松学习,每天练字,每天朗诵,能做到吗?”
“能——!”稚嫩的童声齐齐答应。
******
邱鹿鸣暂时住到了赫春梅家。
三个舅舅也陪了几天才走,赫春梅睡眠极差,她常常夜里醒来哭泣,仿佛比最初几天还要悲伤。
邱鹿鸣也是过了一周多,才慢慢真的明白,父亲是真的走了,这世界再没有这个人了。
她在漆黑的夜里抱着赫春梅,轻声说:“妈妈你别难过,爸爸去另外一个世界做学问去了。”
赫春梅哭,“是我太自私了,我长两个米粒大的甲状腺结节,都要跟他寻求安慰,可我怎么就没想过好好看看他的体检报告呢!我后悔死了!”接着又埋怨邱继业,“你爸爸为什么就不跟我说呢,好好吃药不就行了吗!早知道我就不鼓励他当什么校长了,连院长也不当,就当个教授好好讲课多好......”
这世界,哪里有后悔药呢!
邱鹿鸣也很自责,她虽不精通医术,但好歹是学过几年中医,竟从未想过给父亲调理身体。她不知如何做个好女儿,只顾着自己的感情,顾着自己的工作了。
赫春梅可以哭诉,但她的悔恨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地流泪。
赫乔煜打来电话,先跟她道歉,说自己前段时间出国了,没能参加姑父的葬礼,又劝她带着赫春梅到沪市散散心。
七月的滨城,正是潮热难捱的时期,邱鹿鸣索性真的带着赫春梅去旅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