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庇学生的老师不一定是好老师。
但以貌取人、带有色眼光看人的老师,一定不是好老师。
那些学生渐渐远去。
人群中文彦博的身影悄然出现,小声唤道:“韩琦、欧阳修,再不走就赶不上考试了。
甄良也看到了人群中的文彦博,不知为何就轻皱了下眉。
秦为更是直接朝文彦博招手,等他过来后,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三人都是当初第一批学杂学的,可算是同窗?”
文彦博愣了一下,不知秦为何意,只能茫然的点点头。
“方才他二人打那败类的时候,你可在场?”
文彦博有点点头。
他似乎明白秦为叫他来干啥了……他们这位先生看似懒散随意,但相处下来你就会发现,他却是个嫉恶如仇的。
这是在恼怒自己没有帮欧阳修出头。
可这……
文彦博有些委屈的看向秦为,这可是乡试啊!人一辈子能考几次?这种关乎家族前途和自己一生的重要时刻。
他怎能不小心。
秦为只是淡淡的看了眼他,道:“你做得对。”
恩?
不是埋怨我吗?
文彦博不可置信的抬头,秦为又拍了拍他,道:“好好考,日后若能入得仕途,一个人是走不远的……记住我说的话!”
“学生谨记。”
文彦博脸色有些红,低头行了一礼。
欧阳修看了秦为一眼,眼中渐渐变得光亮。
“去吧!”
秦为笑着跟三人挥挥手。
三人撒腿就跑,马德禄面色铁青的道:“一面之词怎能做得证据?你这是徇私!”
这个指控很严重,换成旁人定会受到御史的攻讦。
可秦为却轻飘飘的瞥了眼他,看着也前方三人的背影,淡淡道:“你知道他母亲是怎么将他拉扯大的吗?”
马德禄冷着脸摇头,“学生骂人是不对,但打人的更不对!不管如何都不该打人。”
君子厚德载物、君子自强不息、君子以德报怨……君子怎么都行,就是不能动手大人,这是莽夫的行为。
秦为在往前走,马德禄慢了一步,又赶忙跟上。
这是怕他溜了……事情还没说清楚,休想离开。
“欧阳家在前朝也算是书香门第,不过到了本朝逐渐落寞了……欧阳修是家中次子,也就是二房的……”
马德禄愕然皱眉。
欧阳家如何干我鸟事儿,他爱几房几房,难不成就因为他出身不好,就要宽恕他随便打人的过错?
“他爹死得早,他娘为了供他读书,走街串巷为人浣洗衣物,有时候还会遭到一些流氓泼皮的调戏和辱骂……”
秦为回头看了眼马德禄,淡淡道:“马中丞也是进士出身,应该明白这年头寒门家想养一个学子出来,有多么不容易。”
马德禄摇头道:“此子身世本官可以同情,但律法却无情!”
“他娘前些日子给人浣衣,被国子监的学生看到了,便传了出去……欧阳修便成了整个学院嘲笑的对象。那些人时常会用欺辱他,指使他做任何事情……”
“可你知道欧阳修的母亲是怎么做的么?”
秦为站定,看着漠然的马德禄,叹声道:“他娘怕儿子被同学嘲笑,所以对外称她不是欧阳修的母亲,而是他家的仆妇……”
一个卑微的母亲为了保全儿子的体面,宁愿不认自家儿子。
没人能够理解,这年头读书人的脸面甚至高过于性命!
这年头的人孝顺是不假,但孝顺却仍旧没有脸面重要。
“那也不行,他打人就是不对!”
马德禄对这种煽情的故事并不感冒,为官的时间越久,感情就越加淡薄,在他的眼里利弊权衡早就大过了情感。
说什么家庭心酸,哪个寒门学子不心酸?
而且今日秦为当众抚了他的
秦为挡住了路,说道:“那骂人的那个学生呢?他便没错吗?……至于欧阳修若有错,秦某承担!”
他的目光坚定,显然是不准备让步。
你马德禄只是御史副中丞,御史台的老大范仲淹还没表态呢,就算你主持春闱,却也没有随意处置学生之权,你算个啥!
秦为眼中的轻蔑刺到了马德禄,他怒道:“去禀告官家!”
作为国子监乡试的主持者,在考试期间,马德禄有权随时把他认为严重的事情,越级上报给赵祯。
秦为他是管不住了,但他能找人管。
他傲然看向了秦为。
你不怕我没关系,但陛下呢?你怕不怕!?
秦为却淡然摇头,“随便你!秦某一人做事一人当,天下不公之事,自有天下人来抨击,马中丞怕是难以独断。”
我从不怕这个!
此刻他深刻理解到,人命对这些高位者来说,只不过是一串没有感情的数字而已。
任何一人,在上位者的眼中都是数字。
马德禄那张刻板的脸上,分明就写满了冷酷和管我鸟事的蓦然。
他不在意毁掉欧阳修的前途,也不在意他的家境凄凉,只要能让他心中的正义得到伸张,一切都无所谓。
而他所谓的正义,也只是他认为的对错而已,旁人的想法他不在乎,或者说那些‘数字’的想法,他为什么要在乎。
这就是个骨子里都透着冷气的官僚!
马德禄走到了前方,负手看着一排排考场,目光冷峻环视着周围,然后目光落在了左边一间考场。
那里就是欧阳修的所在地。
他正在看题目,然后仔细思索,接着开始动笔,字句一气呵成很是流利。
监考的人好奇的下来看了看,然后愕然。那片策论的精彩程度,足以媲美那些成名已久的学士儒家。
不是说这是个不学无术且好勇斗狠的坏学生么?
坏学生能写出这种精湛的策论,那国子监当真是崛起了啊!看书溂
时光流逝,当欧阳修再次抬头时,已然是考试终了,他平静的交了试卷,和韩琦一起走了出去。
马德禄依旧在边上,秦为也在,两人都在看着前方的来人。
“你白考了。”
身后有学子轻声讥讽了一句,欧阳修皱眉并未说话,韩琦则是回头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目光冷肃。
那人下意识躲闪,讥笑道:“看我也无用,他得罪了主考,肯定过不了……”
马德禄是主事者,他要弄你,你就算是妙笔生花也无用。
欧阳修的面色微白,止步不前,相比韩琦就冷静多了,他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我们已经尽力,至于得失、看命就是……就算此次不成,我韩琦下次也能轻松过关!”
这就是自信产生的差距。
论文采韩琦并没有欧阳修精湛,但优渥的家庭和多年来的优异成绩,让他比旁人增添许多自信和骄傲。
那人还想反驳,便见左边皇宫方向来了一个内侍,身后还跟着两个亲事官。
“陛下的处罚到了,哼哼!还想有下次……等着被革名吧!”
来人是许茂则,
他疾步走来,近前说道:“陛下有话。”
大家都束手而立,等待着赵祯对此事的宣判,甚至许多人都提前露出了冷笑、嘲讽、同情、哎叹……等这各种表情。
多数人觉得,韩琦、欧阳修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许茂则上前一步走到中央,正色道:“那欧阳修是个实诚君子,朕相信他不是那等跋扈之人!”
没了?
不单是马德禄懵逼,刚考完的学生们也懵了。
陛下竟然知道欧阳修?而且竟然还说他是个实诚君子……这个世界怎么了?老实人的春天来了吗?
这……这夸赞无人能及了!
若假以时日欧阳修入仕,仅凭这一句话,就能比同时期的学子多出许多优待!
陛下当初夸过我……
不论哪个部门儿,都会对其另眼相待。
这一刻大伙儿都是不信的。
陛下怎么会知道一个国子监并不出彩的学生秉性?
“不是说欧阳修家很是贫苦吗?难道是深藏不露?”
除非是有背景,否则陛下哪里会驳回马德禄的建议。
“他娘现在还在给人家浣衣,他爹早就死了……家中亲戚也没一个很厉害的,若是深藏不露,这岂不是滑稽?”
许茂则也不管大家脸上的呆滞,就说道:“就是这话,某走了。”
他酷酷的一甩头,大内第一内侍的气场让人不敢冲撞,然后才满意的朝秦为那边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可马德禄却是坐蜡了。
陛下说欧阳修是实诚君子,那么把他说成是好勇斗狠的马德禄是啥想法?
陛下肯定是不会错的。
那么错的就是马德禄!
他看人有问题,而且还尖刻冷血,这样的人配做主考官么?天下学子怎能把这样的人当做榜样?
他完了!
这事儿马上就会传得风风雨雨,到时候大家都知道马德禄这人品行不好,为人尖刻冷血,到时学子怎么看他,士林众人如何看他?
马德禄的脸上全是灰暗。
他机械性的转头看看左右,然后强笑一声,说道:“此次乡试,国子监一百二十四个试额,你等要努力,要牢记为君分忧,要心怀社稷……”
他的话会很长,至少没为自己洗清身上的负面影响之前,他会一直哔哔下去。
长者的教诲学生们不能拒绝。
可秦为却没兴趣听,就说道:“饿了!”
瞬间马德禄的脸就青了。
他说欧阳修是坏学生,可赵祯却说欧阳修是正直君子……马德禄是御史、而御史正直不阿的代名词,所以这事儿就尴尬了。
皇帝认证的君子,竟然被你马德禄排揎,而且差点就没能参加考试。
你这是啥意思?
老夫在圆场!
若是不圆场,那尴尬怎么去?以后同僚和学子们如何看待老夫,老夫还混不混了!
可你竟然敢打岔!明显就是想要老夫丢脸……
这一刻马德禄想杀人。
“这些话说的太多了,每年都是这些,缺乏新意……等省试时再继续说吧,现在……吃饭去!”
秦为却毫不客气的在拆台。
这就是他的睚眦必报!
你跟我作对,我就要踩你,你越是针对,我踩的越狠。
管你什么御史中丞,还是士林学着,小爷不在乎!
马德禄垂眸,淡淡的道:“罢了,吃饭吧。”
众人纷纷往饭堂赶去,而马德禄这里仿佛有毒药,无人敢靠近。
“欧阳修,陛下竟然知道你?”
“陛下说你是实诚君子,欧阳修,可惜你笨得很,多半考不上,否则你以后定然会做大官。”
一群学生围住了欧阳修,带着些吹捧的在说话,以往使唤他的过往仿佛都成了云烟。
他何止会做大官儿!
秦为在边上笑着。
等多年后的那场科举来临,大宋一多半儿的文坛新星都会感谢欧阳修这个主考官。
还有他那句经典的明言:‘苏轼之才,老夫当让一头地!’
不过此时的欧阳修却只是摇头,脸上又挂上了大伙儿熟悉的憨笑,那个日后璀璨一时的文坛大家,此刻还是个懵懂少年,默默等待着他的发光。
“郎中来了,闪开!”
这一场考试结束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国子监的人更是不许进出。
所以郎中现在才进来。
等仔细检查过几人的伤势后,郎中鉴定结果出来了。
“平阳侯,梁声的鼻梁骨被打断了,掉了六颗牙,还有……他现在在呕吐不止,不知是何缘故……”
“那是脑震荡。”
秦为随口说了一句。
不残废不死就行!否则还真是个麻烦事儿。
饭堂里,秦为走到了欧阳修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子不言父过,辱人父母者,打了也是白打!”
这是赤果果的在为欧阳修撑腰啊!
然后又转身拍了拍韩琦的肩膀,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我辈年轻人应该学习的高尚平哥,你很好!若你能通过乡试,某许你入司事局做事……这点儿权利秦某人还是有的!”
这种办事手法就很秦为了。
嚣张!而且仗义……
哗!
周围的学子全都看向了韩琦,羡慕的眼神快将其融化了。
若他们早知道,打一架能得这样的好处,恐怕梁生当时会被人打死在试院吧……有谁会拒绝开后门儿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