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廷尉府那一段阴气森森的巷道,转了一个弯,进入长安大道,登时便被震耳欲聋的战鼓、号角和欢腾的人声湮没了。
入目之处,遍地都是人、都是旗、都是锣鼓喧天。
那家伙,可真是人山人海、大旗招展……呃,好吧,主要是放眼望去,几乎全都是长安府的官吏,真正的百姓人,基本上见不到人影儿。
看来,皇帝举办大典,让百姓人躲在门后偷窥、偷听、偷偷议论,让各级官吏上街维持秩序的同时,增加一点人气,这也是汉帝国的优良传统之一。
根据那些官吏的服饰,杨川大致也能猜测到,哪些人是负责消防与建筑的‘司空’,哪些人是既负责消防又负责治安的‘执金吾’;
至于那些身穿百姓人服饰、手持各色旗帜、敲锣打鼓者,自然都是绣衣使者假扮的……
故而,只看了几眼,杨川便对那满大街的人群没了兴趣。
他重点关注的是各色旗帜。
花花绿绿,形形色色,三角形的,长方形的,装饰了牙边的,挂了长穗的……嗯,简直好看极了。
杨川一个厨子出身,没什么文化,看见那些五颜六色、形制不同的大小旗帜,只能说一声:“窝草!”
对于杨川的离谱和没文化,崔九老贼早已司空见惯,一边驾驶马车向未央宫方向行驶,一边随口指点:“你如今也算是大汉朝的侯爷了,怎的一点见识都没有?”
“天子出行,必有九旗仪仗,但也不是九旗皆出。”
“车驾有金辂、玉辂、象辂、革辂、木辂;九旗分别为常、旗、旜、物、旗、旟、旐、旞、旌;”
“你要干什么,就须乘坐什么车驾、使用什么旗帜,这是有定规的,就譬如这天子在祭天、出征、阅兵,乘坐玉辂,悬挂大常,这大常呢,一般都称之为三辰旗;”
“天子会见诸侯、册封同姓,乘坐金辂,悬挂大旗;上朝、册封异姓,乘坐象辂,悬挂大赤;出兵作战、册封四卫,乘坐革辂,悬挂大白;册封蕃国,乘坐木辂,悬挂大麾;”
“诸侯、将帅出行,也有仪仗旗帜,但诸侯只能使用交龙旗,将帅只能使用熊虎旗;”
“至于其他爵位、官阶之人的旗帜,自然也各有定例,绝对不能弄错,否则,你这位侯爷的腿就会被打断……”
崔九老贼侃侃而谈,犹如一条见多识广的老狐狸,将汉帝国眼下的‘旗帜’问题娓娓道来,让杨川涨了不少见识。
不过,因为其中涉及到的内容太多,他几乎都来不及强行记忆下来,便从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飞走了,竟是只记下了一个大概。
这些文化常识太过繁复,还是交给张安世那哈怂,让他整理出一个相关的‘小本本’,随时随地的可以查阅一下,以免被人捉了把柄……
如此思量着,马车穿过两条人山人海的大街,拐了一个弯,便来到长安城最大的一条街道。
这一条街直通未央宫。
来到此间,皇家的威仪和煊赫,方才有了一个全面的展示,因为,马车行驶到这条大道上,方才出现真正的百姓人:七八位刘姓诸侯王,近百名列侯、关内侯、关外侯,身穿华丽官服的文武百官,以及乌泱泱一大片秩比两千石以上官员的家眷……
这些汉帝国的大人物,一个个气度不凡,分坐在各自的马车上,前呼后拥,每一个人的脸色就十分的凝重。
崔九老贼似乎猜到杨川的心意,再一次随口指点:“天子亲自主持一些重要的大典,须要先召集各路诸侯王、侯爵、文武百官,尔后,方可祭天,祭拜祖宗社稷,宣读诏书,昭告天下。”
“伱看啊,这一次的大典活动在未央宫举行,自然便以未央宫前殿为中心,故而,所有的旗帜便有各自的位置。”
“左边那些是青龙旗、五岳旗、二十五面五方龙旗、十四面红门神旗、朱雀旗、六杆皂纛;而在右列则有白虎旗、五面五星旗、二十五面五凤旗,十四面红门神旗、真武旗、六杆皂纛飘扬;那些大旗,都属于金吾所执之旗;”
“金吾以下,便是称为兵部的仪卫:左面最前面有天一旗、摄提旗、五辰旗中的木星旗、火星旗、北斗旗、二十八宿旗中的角宿旗到壁宿旗共十四面,这些旗帜之后,是风伯旗、白泽旗、驯象旗、仙鹿旗、玉兔旗、驯犀旗、金鹦鹉旗、瑞麦旗、孔雀旗、野马旗、犛牛旗、日月合璧旗、雷公旗、三面军公旗、黄鹿旗、飞麟旗、兕旗、驺牙旗、白狼旗、苍乌旗、辟邪旗、网子旗、貔旗……”
听着崔九老贼不住口的指点,杨川的脑浆子都快炸裂了。
好吧,他这个‘大汉厨子’太没文化了。
当然,若是将这所有的大旗用天下的食材、调料、菜名替代,他也可以做到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保证不比崔九老贼差劲。
说到底,还是一个知识盲区的问题,他一时半会儿记不住也没关系,反正以后太学院有专人教授这些文化常识。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如今他终于知道,眼下这一条大道,名叫‘安门大街’,右边那座宫殿是‘前殿’,属于未央宫,又称为西宫,是人间皇帝的居住之所;
而左面的那片宫殿,便是长乐宫、东宫,最为宏伟的便是有名的椒房殿,是汉帝国皇后的居所。
也正是在这一次,杨川终于搞清楚,与后世某些朝代不同,汉代其实尚右、尚西,以右手和西为尊位……
……
“咦,新来的这位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是啊,这什么来路,大长门亲自给他驾车?莫非是哪位皇子?”
“嘁,让大长门亲自驾车,就算是太子也不行吧!”
“……”
杨川所乘坐的马车驶入安门大街后,分列大道两侧的贵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毕竟,一个十五六岁的蓬头垢面少年,携带一只肥硕雪豹、两只金雕,穿一身脏兮兮的青衫,脚蹬一双鹿皮小靴子,却又乘坐驷马侯爵专属马车,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而且,让不少人愕然的,却还是大长门崔九竟然给这少年亲自驾车?
难免让一些不明情况的人七想八想,忍不住便想搞清楚,这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个‘新贵’?
当然,因为之前经过一场‘太学院风波’,那些真正的权贵之家,对杨川还是比较熟悉。
怎么说,也曾给这小贼送过礼。
于是,这一路行来,越往前走,陆陆续续的便开始有人拱手问候、寒暄:“杨川祭酒来了?”
“见过大长门,见过太学祭酒。”
“见过大长门,见过杨川公子。”
崔九老贼面无表情,遇到有人见礼,他只是微微颔首,只有见到丞相公孙弘时,方才拱拱手,却没说什么话。
杨川却不行。
放眼望去,这几十位、近百位汉帝国的大人物,哪一个的爵位、官阶似乎都比他的大,想要学着大长门的样子微微颔首,估计会被人打死。
所以,他索性站起身来,就站在马车上一路拱手、寒暄,让道路两侧的贵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农令辛苦了。”
“御史大夫辛苦了。”
“公孙丞相辛苦了。”
“淮南王……呃,不认识,下一个。”
本来,现场的气氛很是肃穆、庄严,每一个人都是高峨冠带,官服华美,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大家的言行举止之间,无不散发着浓郁的清贵之气。
可是,让杨川如此一闹腾,那一股子肃穆之气,登时便被破坏掉了。
在人群中,装模作样的曹襄、霍去病、李敢几人,眼看着杨川出糗,早就笑出了猪叫声。
“你还不坐下来,哪有站起来跟人寒暄打招呼的?”崔九老贼眼角微微抽搐几下,忍不住低声叱骂:“给你驾车,简直太丢人了!”
杨川愕然问道:“不能站起来啊?”
崔九冷声道:“只有在皇帝和大将军在检阅兵马或送将士出征时,才能在马车上站立……”
‘噗通’一声,杨川一屁股坐下来,低声骂道:“你怎的早不告诉我?”
崔九一阵无语,只是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他熟练的驾驶着马车,来到一处空位,却是刚好夹在博望侯张骞与合骑侯公孙敖的中间,让杨川一阵郁闷。
这是故意的吧?
要知道,张骞和公孙敖两个人是新晋的关外侯,而且,还是属于侯爵里面比较低阶的存在;同时,朝堂上有不少人都知道,杨川与张骞、公孙敖之间有罅隙,估计刘彻也知道。
这种安排就十分的操蛋啊。
张骞、公孙敖二人见到杨川乘坐驷马车驾过来,也都是一脸懵逼;其中,博望侯张骞神色黯然,默默低下了头;
前不久才封了合骑侯的公孙敖,则横眉冷对,鼻孔之中冷哼一声,低声骂一句:“阿谀小儿!”
顺带着,还往地上使劲吐了一口唾沫,看向杨川的目光之中,颇多不善。
“这是你的位置,记住,等会儿进宫时莫要乱了;此外,之前老夫跟你开了一个玩笑,皇帝为了挽回自己的面皮,抢了南宫公主的机缘,收下郅都的女儿织娘为义女,册封她为织月公主了。”
崔九老贼面无表情的跳下马车,飘然而去。
杨川愕然好一阵子,忍不住嘴角抽搐,嘟囔一句:“连你都会开玩笑了……”
不过,织娘被刘彻封为公主,对杨川来说也算是占了大便宜,所以,他的心情还不错。
杨川坐在马车上,左看一眼张骞,右看一眼公孙敖,再看一眼大道对面挤眉弄眼的张连、樊离等纨绔恶少,暗叹一口气:‘得,自己想要种种田、做做饭,猥琐发育几年的计划破产了。’
不得不说,刘彻这一招太狠了。
说好的让他好好种田,帮霍去病筹建甲字号野战营,可就因为一个民女织娘,随手便将杨川从一方小池塘里给捞起来,丢在一群朝廷老阴π中间……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考验他的应变能力,而是妥妥的考验他的求生能力啊。
罢了,该来的终究会来,只不过就是早两年、迟两年的事情,他这个‘大汉厨子’迟早得登上朝堂,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只用了三五个呼吸,杨川便想通其中的利害关系,俊俏小脸上渐渐露出他的招牌微笑,自然是一脸的人畜无害。
他拱手对着博望侯张骞,笑眯眯的说道:“见过博望侯。”
然后,不等张骞还礼,他立刻转头看向左手马车上的合骑侯公孙敖:“见过合骑侯。”
张骞刚刚拱起的双手,一时间就显得很是多余,却还只能暗叹一口气,默默坐在马车上,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公孙敖却冷笑一声,道:“哟,这不是杨川小贼么?怎的,终于还是让你攀附到贵人,能进朝堂了?
不过,瞧你这蓬头垢面的样子,刚从廷尉府地牢里出来?
哈哈哈,没被人打出屎尿吧?”
杨川瞅着公孙敖,笑眯眯的说道:“合骑侯不是在朔方当太守么,怎么,那边的春耕春播都结束了?不知今春垦荒多少万亩、秋收能得几许粮秣?”
公孙敖冷笑道:“就算一亩庄稼也不曾播种,我公孙敖这合骑侯的爵位却是实打实的军功侯爵,是在战场上用性命换来的,倒是你杨川小贼,都有什么军功啊?
哦,对了,听说你曾经活捉了两个匈奴人最不成器的万户王,那也算是军功?”
杨川笑了笑,不再与这浑人说话。
今天是汉帝国的大喜日子,其中有好几件事情,都还与他杨川有关,岂能在此与一个粗鄙武夫浪费口舌……
不料,杨川不说话还不行,公孙敖似乎对杨川的成见极深,忍不住便又开口讥讽:“杨川,听说你在太学院的事情上,收受他人礼物颇多,光是金子、牛羊牲口、土地钱粮之物,就有百万金之多。
啧啧,不愧有人将你与董偃那个废物相提并论,你这年岁不大,吃相倒是难看得很呐。”
杨川侧脸,似笑非笑的瞅着公孙敖,道:“公孙敖,你再如此叽叽歪歪的呱噪不休,我让你跪着来求我?”
“呸,耶耶我好怕!”
公孙敖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浑不在意的说道:“你可以回头去问一问长平侯,昔日若不是我公孙敖,他早就被馆陶大长公主派去的人弄死了,焉能有今日之荣耀?”
杨川笑了。
原来,病根子在这里啊?
还就说公孙敖这老匹夫怎么回事,每次见了曹襄、霍去病和杨川几人,总感觉有点阴阳怪气,似乎被人强行降智的感觉,却原来的让妒火给烧昏了头脑啊……
关于卫青与公孙敖之间的交情,他曾经听曹襄、霍去病几人说起过,说起来,这老家伙还真能算得上卫青的救命恩人,曾经冒险搭救被馆陶老妇追杀的卫青。
如今,卫青七战七捷,成了汉帝国一等一的战神级名将,封爵最顶阶的列侯,官拜太尉,也就是后来的大司马、大将军,算是军方第一号人物。
而公孙敖却不过一个最低阶的关外侯,眼下在军中也只是一个秩比两千石的校尉,两者的差距越来越大,这厮胸中的那一腔怨气,也越发的不可遏制了。
不过,就算你公孙敖对长平侯卫青不满,总不该从一开始就针对他杨川吧?
再怎么说,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公孙敖,今日皇帝举行大典,乃普天同庆的好日子,你莫要招惹我,”杨川温言笑道:“当然,你若纠缠不休,信不信我今日便治死你个老匹夫?”
公孙敖勃然大怒,猛的从自己的车驾上站起身来,怒目圆睁,低喝一声:“杨川小贼,你寻死!”